第1章
第一章
我和我的男朋友總共分過兩次手。第一次是因為我們的年輕氣盛,而第二次,是因為他的去世。
在陷入最後的昏迷前,他死死攥着他媽媽的手腕,說,你要相信,你一定要相信啊,只要相信,就一定會有,你一定要相信……
我男朋友的媽媽是一個不信來生,不信鬼神的人,她只相信現世裏擁有的,能讓她切切實實把握住的一切。我男朋友讓我在他去世後,每一個月都要給他的父母拍一張合影,他要我把照片洗出來,洗成12寸的大小,然後燒給他,即使在另一個世界裏,他也依舊要陪着他們漸漸老去。他說,他會看得到的,他看到了,就會到夢裏來和他們作伴。
我知道這是他為了讓他的父親母親擁有活下去的動力而故意布置的任務,那時他戴着氧氣面罩,很努力地呼吸,身體單薄得像一片一碰就碎的枯葉。他對媽媽說完那些話後,就再也沒有開過口了。他的眼珠慢慢轉向我,眼神中充滿了複雜得讓我無法細讀的神色,在他走了以後的日子裏,我反複回想着這個眼神,越來越覺得那是一個約定,一個只屬于我們的,也只有我們彼此才能夠體會得到的約定。
但這約定具體指什麽,目前我還無法清楚地把它表述出來。
在我男朋友過世後的第一個月,我如他請求的那樣給他的父母拍了第一張合影,地點就選在他家的客廳。二老對我的敵意随着我男朋友的去世煙消雲散,沒有什麽恨會比生命活得更久。照片洗出來後,我們去到他家附近的一個十字路口燒給了他。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能收到,但那天晚上,我在夢裏見到了他。
我是一個很少做夢的人,那是自我得知他生病以來做的第一個夢。在夢裏他穿着一件純白的襯衫站在海水裏,我聽不到海浪的聲音,我什麽聲音都聽不到,我看到那個白色的身影一直朝着海的深處走去,一步一步,浪花漫過他的小腿,漫過他的膝蓋,他的雙臂向身體兩側伸去,走得又穩又慢,變得越來越小,直到被又一個浪花所淹沒。醒來後我渾身是汗,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做這樣一個夢,他應該是收到我燒去的照片了,但是,他想對我說什麽呢?
我和我男朋友在第一次分手後,切斷了一切聯系,甚至連曾經共同的朋友,我們也默契地減少了與他們的來往。說實話,那感覺仿佛是生生從世界裏挖走了一塊,出于奇怪的自尊心作祟,我還要假裝那一塊并不重要,甚至不願去承認那一塊空白的存在。像是被什麽追逐着一樣,我拼命地往前跑,輕松,滿足,目标明确,享受一路的鮮花與陽光,從不産生回頭看的念頭。
這樣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年。有一天深夜在我修片子的時候,手機忽然震了一下。那段時間我很忙,在幾個采訪對象和供稿人以及幾家平臺之間周旋,和人打交道不是我的長項,我必須保持非常清晰的頭腦才能與他們穩定且不失幽默地對話,所以我一般不喜歡在深夜處理事務,但這一行的從業者卻在夜晚尤其活躍,為了人脈,我仍不得不拿起手機看一眼。
“和我一起去西藏吧,我需要一個攝影師。”
是這樣一條沒頭沒尾的短信,信息上方顯示的是一個暌違了一年之久,再次見到後依舊令我顫抖不已的號碼。那是我男朋友發來的短信——雖然準确來說,那時他已是我的前男友了,但不知為何我在心裏似乎仍把他認作是我的男友,一個分了手的男朋友。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年,感情早已陷入了僵局,我對他的厭棄和他對我的拉扯徒勞地彼此糾纏,“今年夏天我們一起去一次西藏吧,回來後我們就分手。”這仿佛是他最後的妥協,可最終沒撐到天氣轉暖,他就擅自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這條短信,他是發錯人了嗎?還是有什麽事?以他的性格,怎麽會突然重提舊事?他是有什麽陰謀嗎?他在和朋友玩真心話大冒險的游戲?我與這條短信僵持了很久,中途甚至還稀裏糊塗地接了一個電話,那是一個重要的平臺方打來的,我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靜地與他通話,但電話挂斷後,我發現自己的心跳仍沒有平穩下來。
接着,又進來一條短信。“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後的照片了。”
他的第二條短信使我在深夜裏一下子從桌前站了起來,轉椅向後滑去,摩擦地板,發出“嘩啦”一聲巨響。我站到窗前,看着窗外一片漆黑的世界,雙手捂住臉,用力往下抹了一下。
我不确定他是什麽意思,什麽叫“這輩子最後的照片”,他是生病了嗎?從前他總是很擔心自己的身體,一有點小的病痛就覺得是絕症的先兆,為此我沒少陪他跑醫院,做一堆檢查,然後拿着一切正常的化驗單、檢查報告,去醫院門口大吃一頓以示慶祝。難道這次是他的疑心病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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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沒有等到他的第三條短信,我也沒有立刻給他回複。讓我說什麽好呢?那時我已決定向生活妥協,去用心對待一個相親認識的姑娘,然而,我的男朋友似乎卻想要以“死亡”為籌碼,把我拉回他的身邊,而且我還不知道他手中的籌碼,是真是假。
後來我想過,是否可以通過他的朋友來确定他現在的狀況。其實除了共同的朋友外,我們和彼此單方面的朋友并不相熟,随着戀愛關系的結束也徹底和他們斷了聯系。我看不到他發在社交網絡的一切信息,在我取消對他的微博關注後,他的ID也不知何時改成了另一個我不知道的名字。在收到他短信後的一段日子裏,我沒有停止對那個相親姑娘的追求,但一個人的時候,卻會不自覺地想起我的男朋友來,于是只有對那位姑娘坦白。我說不清對我的男朋友是一種怎樣的感情,我很清楚我們已經分手了,我們在分手前曾長談過很多次,每次都以“如果分手,絕不複合”來收尾,這句話是個事實,又像是誓言,平靜地切斷自己的後路,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賭氣。在分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每每走過那些我們曾經多次走過的路時,我都會産生恐懼,我有些害怕可能會見到他,但奇怪的是,在這一年裏,我曾和才認識不久的人多次偶遇,但在小小的校園裏,我卻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幾天後,我又收到一條短信。這次是東航發來的訂票信息,顯示我預訂了半個月後上海往拉薩的機票。這一定是我男朋友幹的,曾經我們一起出去旅游時都是他負責預定機酒,他有我的一切證件信息。當我看到這條短信時,忽然對他的自作主張騰起了一股無處發洩的怒火。沒想到即使在分手這麽久以後,他依舊保持着那種高高在上想要支配我的一切的姿态。我當即就删除了這條訂票信息,并打算給他發短信說點什麽,讓他感受一下我的不屑與憤怒,但措辭片刻後,我還是放棄了。
在一次閑談時,我和我的導師提起了這件事,她是一位理性大于感性的女人,堅強而獨立,對于我的決定她一向都很支持,聽完事情的始末後,她建議我過好自己的生活,但到底去不去,還是要我自己拿主意,“萬一呢?”
後來,還是我導師的這句“萬一呢”讓我動搖了。我不知道會有什麽萬一,但我還是在那天到來前提前排開了接下來的工作,帶着我所有的相機、鏡頭,和各類拍攝設備,去了機場。
也許這會是一趟只屬于兩個人的生死之旅,我将見證一朵花在我手中枯萎的過程,我腦子裏滿是凄美的橋段,又痛苦又浪漫,同時也清醒地做好了這是一場騙局,我将徒勞而返的準備。
在安檢過後,我在登機口見到了我的男朋友。
那是我們分手後的第一次重逢,他坐在登機口的椅子上,穿着後來我夢裏見到的那件白襯衫,領口有一顆金色的星星,也許是察覺到了我的出現,他朝我轉過臉來,神色很是淡漠,絲毫沒有舊情人久別重逢後該有的波瀾。
也許那個場景看起來會很可笑吧,我和我男朋友保持着十米遠的距離,他端坐于前,如一位教養良好的公子,而我肩上背着一個碩大的雙肩包,還單肩斜跨了一個,手裏拎着包燈架,一派狼狽模樣。
當我看到他身邊還坐着他長年以來對我懷恨在心的父母時,一種被愚弄的感覺頓時從心底升起。我覺得我像一個無知的小醜再一次陷入了他的某個圈套,怒火使我當即轉身打算離開,但還沒走出幾步,就被人扯住了手。那力道很輕,似乎只是象征性地阻攔,我只要堅決地走下去便可以離開,但我還是停住了腳。我不想回頭,卻有些心軟。
我讓自己發出一聲嗤笑,說,“還是這麽作。”我的男朋友晃晃我的手,略帶抱歉地低聲說,“求你了,不要走。”這是在當初我們分手時他都不曾說過的懇求的話,讓我沒有拒絕的勇氣。
後來我問他,到底怎麽了,短信裏說的是什麽意思。他悄悄撩起白襯衫的袖子,露出胳膊,上面幾點清晰的瘀斑。我看了,随即想到什麽,有些難以置信,“自己掐的吧。”他吐了吐舌頭,又把衣袖放下了,沒有回答。他的模樣看起來很健康,只是比我們分手時要瘦了一些,也變得精神了一些,對于我來說,現在的他無論是裝扮還是言談還是行為,都陌生大于熟悉,我想起我們分手前的最後一年,那一年裏他變得索然無味,我遇到的每一個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魅力十足還是姿色平平的——都比他有百倍的吸引力,他企圖博得同情的種種舉動更消磨了我對他最後的耐心。而在一年的空白之後,時間反而将他醞釀出些許神秘的味道來,我終于承認其實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在分開的這段時間裏,他都經歷了些什麽,是否偶爾有想起過我,又是否有恨過我。
但那天我什麽都沒有問。為了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麽愚蠢,我沒有相信他讓我看的那條手臂上的痕跡,我對着我的男朋友聳聳肩,這個動作好像能釋然這一年來所有好與不好的心情,我說,“好吧,反正來都來了。”
我和我男朋友還有他的父母一起上了飛機,他已經在前一天值了機,和他父母坐在中間的位置上,而我一個人坐在靠窗的那一組,和他們隔着一條走廊。我看着窗外,飛機起飛,穿進雲層,一覺過後,在拉薩落地。
我跟在他身後走下飛機,拿着在飛行過程中已調試好的相機,為正在走下舷梯的他拍下了這趟旅行的第一張照片。這張照片在我的文件夾裏被命名為“01.重逢”。這是一個只有背影的重逢,在碧藍的天空之下,他柔軟的頭發被舷梯上的風吹向一側,一只手按在腦後,試圖理順那些紛亂的發絲。我不知道在這個背影的另一面,我的男朋友面對的是什麽,同樣的,我也沒有想過那個問題——如果他讓我看的那條手臂上的痕跡是真的,那我要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