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在我男朋友去世之前,我尚未嘗過死亡滋味。我母親的雙親健在,但因為是外孫的緣故,他們待我并不親厚。至于父親那邊,我的爺爺犧牲在抗美援朝的戰場上,和千千萬萬留在鴨綠江對岸的戰士一樣,我不知他叫什麽名字,想起“外公”這個稱謂,更多是在歷史課上。奶奶含辛茹苦将四個子女拉扯長大,在我五歲那年罹患老年癡呆症,對于我來說,她的可怕形象更甚于可親,于是她的辭世在我眼裏也只是一次漫天紙錢的吊喪。

離死亡最近的一回,是我們讀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我男朋友和我不同,他從小被外公外婆帶大,直到上了大學,周末也是回外公家,祖孫感情甚篤。那年暑假他外公病重,進了監護病房。醫院離學校很近,我曾多次陪他去看望外公,但礙于身份特殊,只能在樓下等他,從他下樓後的臉色判斷外公是情況平穩,還是又病重了。我害怕醫院,諱疾忌醫,時有病痛,我男朋友總比我更加憂心,但除了催我就診,他也無計可施。好在那些年底子尚佳,沒出過什麽大岔子,最後反倒是惜命的人丢了性命。天公總愛戲弄凡人。

那應該是十月裏的某個晚上,我和我的男朋友在一家快捷酒店裏,我正要進入他的身體,外公去世的噩耗便傳來了。我男朋友表現得很鎮定,反倒是我在匆匆忙忙地穿衣服,打算開車去送他。我穿好衣服,回頭看,他依舊光着身子呆坐床邊,手中握着手機。我像擺弄木偶一樣幫他把衣褲層層套上,來不及遮掩他脖子上的紅痕。住院部的門廊裏只亮着一盞白熾燈,他形單影只地消失在黑暗的樓梯盡頭。這一幕讓我心裏很難受。夜色如死神黑色的袍子将我緊緊裹住,我拼盡全力想将它擊碎,卻是一拳打在空氣中,綿軟無力。

那是他家四位老人中最後走的一位。我男朋友的整個童年蕩然無存,記憶裏外公牽着的小孩只剩下陌生的背影。從此刻起,他再也不可能有無憂無慮的時光。

外公走後,我們翹了一個星期的課,每時每刻都粘在一起,白天在外游蕩,看電影,打球,掃街拍照,晚上回到賓館裏,他躺在我身下一次又一次承受撞擊,直到在我懷裏昏睡過去。那家賓館的窗簾是暗藍色的絨布,月光透進來,也溶成了滿室的暗藍色,那顏色太沁人心脾,以至于在很長的時間內,我都堅持認為溫存是一片暗藍的海水。如果他半夜醒來,我便在黑暗中從後抱住他,他蜷在我的雙臂之間,由我親吻他的耳根,脖頸和肩膀,然後他便會轉過來,激烈地向我索吻。沒有一刻能夠停止,不知疲倦,停下來便會跌入深淵,我沒有辦法救他,我只能抱住他,用青春來抵禦死亡。

那時,我便隐隐預知到了我男朋友的死亡,正因知道我們終有一天都将死亡,所以我愛他,才愛得尤為用力。

從此,我男朋友再也沒有去過那家醫院,那裏成了他的禁地。再後來,那裏也成了我的禁地。在同樣的醫院裏,我送走了他。

他走之前我從不做夢,他走以後,我做的每一個夢都是他。在頻繁做夢的日子裏,我的睡眠很差,必須要拉嚴窗簾,塞上耳塞,一絲一毫的光與聲都會放大百倍,擾得我徹夜難眠,饒是如此,我往往也得耗費三四個小時,在床上翻騰得精疲力竭了才能勉強入睡,這還是在理想的狀況下。我養成了記錄夢境的習慣,床頭放着本子和筆,無論幾點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回憶剛才有沒有做夢,然後抓起筆,把還記得住的片段草草寫下。後來,我睡得越來越早,天剛黑就爬上了床。我想早點見到他。

據說大多數人的夢境都充滿幻想,但我的夢卻是切實發生過的。

有一段時間我反複夢見剛到拉薩時的事情。夢裏的拉薩天空又低又藍,空氣純淨冰涼,像沉在一片幽深的水域裏。冰涼的陽光下,我男朋友的白襯衫在我眼前搖晃。那時我們還在因分手而保持距離,固執地維系着最後的矜持,僞裝成兩個對彼此都毫無訴求的普通朋友。我舉着相機跟在他身後,讓自己盡量看起來像一個盡責的跟拍攝影師,同時我也知道,他的那對可憐的父母此時一定就在這目力可及的範圍之內。這三天我們在拉薩的街巷裏游蕩,他們始終暗中跟随,以便在我男朋友不慎出事時可以第一時間現身。但他們不出面幹涉我和他的相處。相機帶纏在我的手腕上,帶子掩蓋住的那道疤就是出自他媽媽之手。天下父母心,我不怪她。

實際上我對這座日照之城沒有什麽印象,那些天我跟在我男朋友身後,腦子裏盤旋的始終是那個猜疑。在我們曾經相處的日子裏,他不止一次像現在這樣,使用類似自虐的方式迫使我們的冷戰達成妥協,我們繞過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彼此僞善地低頭,然後,我們會進入一段看似平和的時光,我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在一起,卻幾乎不再用肢體表達愛意。愛情這永遠無法根治的慢性病症,在給予我們親密的同時,也為未來的分離埋下了太多不可輕觸的伏筆,對于彼此的痛處和軟肋,我們心知肚明,可說的,早已說盡,不可說的,終有一天會走到不得不說的那一步。我們在粉飾太平中日益死去,如一座徒有其表的廣廈,富麗堂皇的外殼下,構築它的根基——愛與包容,卻早已被瑣碎的生活啃噬一空。

在我和我男朋友分開後很久,才有朋友敢問起個中緣由。我對每一個人的說辭都不盡相同,每一個緣由都是真的,但每一個緣由都不是全部。我說不出具體是哪一件事使得愛情悄無聲息地棄我們而去,一如當初我也說不出,究竟是哪一個瞬間使它毫無征兆地降臨。

在我苦苦思索這些永遠沒有完美答案的問題時,我按下快門,為我男朋友拍下了這次旅行的第二張照片。藍天之下,他端坐在白塔前,虛化的前景是一個人的背影,那是當地學習美術的學生,為游人畫寫生以換取生活費用。

我男朋友對他說,可以把他畫得老一些,他想看看他老了是什麽模樣。我立在一旁,我男朋友招呼我過去,坐到他身邊陪他聊天。他問我在想什麽,我撩起他的袖子,說想知道這些是真是假。我們盯着那幾塊瘀斑,半晌,他低聲問我,那你希望是真,還是假?

我無言以對。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我當然不會希望這是真的,但我也不願再受他愚弄。我不知該怎樣表達這兩相矛盾的心理,便只有說出真心話——我不希望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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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放下袖子。他說,我也不想死。

那幅畫畫了很久,也可能是因為我們再沒有交談的緣故。拉薩的時間流逝很慢,人們可以花一下午的時間坐在白塔旁,看一朵雲是怎樣飄來,又是怎樣飄走的。我弄不懂時間運行的規律,曾經我以為五年很長,但和我男朋友在一起的這五年,如彈指一揮,這之間仿佛發生了很多事,可我能記得的卻寥寥無幾。我男朋友的時間停在了他去世的那一天,而對于我來說,從那一天以後的所有時間,都失去了意義。

我取下了牆上挂的鐘表,在同樣的位置上挂了一幅畫,鉛筆素描。拉薩的白塔下,我男朋友白發蒼蒼,而側身坐在他身邊的我,年輕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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