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你的觀點和想法我真的都很欣賞,但他那邊的節奏更緊湊,發展空間也更大,所以……抱歉。”
那是我的供稿人之一打來的辭職電話。我理解她的選擇,自我男朋友走後,我過得渾渾噩噩,半數以上的工作都擱置了,自然沒有糧食養活其餘等着靠我吃飯的那幾張嘴。随他們另覓出路吧,這世上誰沒了我也都能活,除了我的男朋友。
挂了電話,我才發現自己身處車水馬龍的馬路中央,成了堵塞交通的罪魁禍首。一個出租車司機探出他瘦皮猴一般的腦袋,特地兇惡地詛咒我“尋死”。
我只想笑。他不懂,如果尋死就能讓我再見到我男朋友,我會主動滾到他的車輪底下。
來為我開門的是我男朋友的爸爸,他兩頰深深凹陷,蒼老了許多。再粗壯的頂梁柱也有折損的一日。他招呼我随便坐,就進屋去了。我把相機包放在門口地板上。
客廳裏很素淨,供着一張我男朋友的照片,彩色的,是整個家裏唯一的色彩。那張稚嫩的娃娃臉正對鏡頭,神情如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孩。我看着這張照片,覺得裏面的臉很陌生。這是我在西藏為他拍的,如今成了他的遺照。
他眼裏怯怯的,唇角也有些僵。其實他不太上照的,只有我知道,他本人要比照片生動得多,只有抓拍才稍顯自然。曾經我寧願拍那些業務熟練卻毫無靈氣的模特,也不想把快門浪費在他身上,從那時起,他就很讨厭我的相機了。
等了許久不見他父母出來,我便自作主張進了屋。他媽媽正扶着一架家用折疊梯,他爸爸站在梯子上,試圖把一個塞滿了東西的軟箱從地上撈起。我記得我男朋友說過,他爸爸腰受過傷,用不上力的。我讓他爸爸下來,我來做就好了。那箱子裏不知放的是什麽,确實有些分量,我花了不少力氣才把它舉上去。他媽媽在下面用簡單的言語指揮我把箱子推到合适的地方,然後就不再說話,她沉默地扶着梯子,直到我下來。
如果我男朋友還在,這種家務也許是他來做的吧。他媽媽寶貝他,心疼地叫他“小祖宗”,盡管如此,任性的小祖宗還是會把父親扶下梯子,接替他完成他已經無法勝任的工作,然後故作輕松地聳聳肩,對着媽媽自鳴得意,“怎麽樣,還是你兒子有用吧”。
他媽媽總是心疼他,因為心疼,便總是拗不過他。
在拉薩的第五天,我清早起來,打算下樓看看今天客棧老板準備了什麽早餐,如果有酥酪糕,我就可以給我隔壁那位小祖宗送一些上來。剛走上外廊,便看到一樓天井裏站着我男朋友和他的父母。
他媽媽像是在哭,爸爸背對二人一言不發地抽煙。我男朋友抿着嘴,把他媽媽攬到懷裏,他自己的臉色也陰郁凝重,卻仍拍着他媽媽的背,在她耳邊輕輕說着什麽。他媽媽把他推開,他彎下膝蓋,歪頭看她,雙手捧住她的臉,拿拇指為她抹眼淚。
那時我想,如果沒有我,也許我男朋友就可以過上大多數人過的那種生活,和一個愛跟他哭愛跟他鬧卻對他好的女孩子在一起,他會像安慰他媽媽那樣哄他的女朋友,為她遮風擋雨,包容她的小脾氣,成熟,懂事,溫柔。
察覺到站在二樓屋檐下的人影,我男朋友擡起頭來。他看到是我,臉上頓時陰雲散盡,整個人都明亮起來,他朝我遠遠一笑,充滿天真,仿佛剛才在他家人之間發生的一切都不存在,沒什麽可擔心的。
那天我們租了車,走南線開往日喀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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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媽媽坐在副駕駛上,我和我男朋友坐在後座。天井裏的沉默蔓延到車裏,一路沒有人說話。我雖不知具體緣由,卻也猜得到三分,進藏後的所有行程都由我男朋友一手安排,也許早晨他們就是在為了此事争吵。時至今日我對他的病已不再有所懷疑,如果他是我兒子,我絕不由他任性胡來,綁也要綁他進醫院。
也許是今天起得有些早,我男朋友靠在椅背上,長長的睫毛遮住下眼睑,人有些昏昏沉沉,我推推他,讓他看窗外路過的羊卓雍錯,他也只是擡了擡眼皮,略看幾眼就又閉上了。他的眼睛裏沒有光,人軟軟地倚在車門和椅背形成的夾角裏,蒼白無力。行至一個休息站,他媽媽讓我下車和她換了座位。後面一程路,我男朋友橫躺在後座上,枕着她媽媽的腿。他睡睡醒醒,一路都沒有精神,他媽媽的臉別向窗外,悄悄地抹眼角。
到日喀則時是黃昏。除了最好的和最簡陋的客棧,其他全部滿房。他媽媽堅持要他住最好的,但那客棧只剩最後兩間房。多疑的母親對我投來警惕的一眼,我聽到她對我男朋友說,“你和我住一間,讓你爸和……”我男朋友打斷他,“媽,你兒子都幾歲了”。他媽媽扭過身去,聲音嗚咽,“你以為你媽還能照顧你多久”。
我拎起攝影器材,告訴他爸爸我去另外一間客棧住,如果有事需要我就打我手機。
他應該有單獨和父母相處的時間,生死面前,我終究是個外人。
另一間客棧是粗陋的通鋪,火燒得不旺,窗邊漏風。一間屋子裏藏人漢人都有,還有些明顯不是來旅游,看不出來歷的男人,魚龍混雜。他身體不好,又愛幹淨,絕對不能住在這種地方。
我撿了個靠裏牆的鋪位躺下。信號不太好,勉強處理了這幾天堆積的工作,向我導師又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困意漸漸蔓延上大腦。我突然想起這一路上我男朋友的狀況。通訊錄裏有幾個學醫的朋友,我向他們一一詢問我的猜測。我不知怎樣的答案才能讓我滿意,也許是我問得含混,得到的大多數回答都類似,只有一個當初跟我和我男朋友都玩得挺好的女生似乎知情,她說:你是不是和奚南在一起。
補了個覺,醒來已是夜裏九點。投宿的驢友在後院舉辦篝火晚會,我下去沾了沾別人的熱鬧,坐在陰暗的廊下看圍着篝火的年輕男女們互相暗示調`情。他們鬧了好一陣子,有人暧昧地提議去附近某個山頭探險,人群立時從後院門口一擁而去。只有一個人站着沒動,他扒在門邊,臉朝着我的方向。
是我男朋友。他雙手縮在外套口袋裏,被凍成一團,見我注意到他,高興地抽出一只手來朝我擺了擺。他分明就是來找我的,卻遠遠地看着不過來,好像如果我不點頭,他就不被允許接近我一樣。
我們湊在餘燼未熄的篝火旁,我撿了兩支幹柴把火挑旺。西藏早晚溫差非常大,他穿得很薄。他說他是趁他媽媽休息後偷偷溜出來的,厚外套在他媽媽的房間裏,他沒法拿。我把我的沖鋒衣脫下來給他,他執意不要,非得我強制給他披上,他才乖乖地用衣服把自己裹住。
“你媽發現你不在房裏,會瘋的。”
我說完,他擡起頭來看向我。他眸中跳動着火光,看起來格外真誠:“我怕你走了。要是你走了,我也會瘋的。”
我沒料到他會突然說出這麽直白的話來。也許是和拉薩茶館裏我對他的遷就有關。這是他性格裏得寸進尺的部分,但他的得寸進尺卻不是索求,而是讓自己陷得更深。
我問他有沒有好好休息,他說他們一起去了山下的一個寺裏。寺裏的大喇嘛病了,阿卡們在為他做法事,于是他也跟着供了一盞燈,希望大喇嘛能早日好起來。
寺裏的佛像,念經的聲音,供燈的過程,他拿着一支燒焦的細木柴在地上亂劃,絮絮叨叨說得事無巨細。我一句都沒有聽進去。自打我見到他起,腦袋裏想的全是朋友發來的短信。此刻他就在我身邊,我心裏積攢了幾千幾萬個問題想要向他求證,一開口,終究還是沒辦法委婉:“為什麽不住院治療。”
沒說完的句子突然被我截斷,他明顯愣了一下,神色一黯,最終還是強撐着把斷了的話補完。
這是我們第一次攤開來談他的病情。他像一個犯錯的學生,對自己的劣跡遮遮掩掩,避重就輕。“還沒到那個地步。”“不想一個人躺在醫院裏。”“這種病,進去就出不來了。”
根本就是任性,不負責任,我恨不得去掐他那節露在外面的後脖頸。“萬一出事,後果會怎麽樣,你想過嗎。”
“可是……”他聲音很輕,像是我給了他天大的誤會。他惶惶不安地解釋,“萬一沒有出事呢……”
見我不說話,他偷偷打量我的臉色,讨好地問:“你生氣了嗎?”
我搖搖頭。連他最親近的人都豁出命來陪着他胡鬧,我算是他什麽人,我早就失去生氣的資格了。我只能問他,“害怕嗎?”
他唇角挂起一抹淺笑,像是很高興我能這麽問,思考片刻,誠實地點頭:“一開始很怕,但後來就不怕了。特別奇怪,你信嗎,我好像早就有預感會生一場大病,我一直在等着這場病,他來了,我就解脫了。”
我不知道是什麽跡象會使他産生這種不祥的想法。那個朋友告訴我,在我和我男朋友分手的這一年裏,他的健康狀況急劇下降,前半年始終小病不斷,後半年更是把全身的大檢查,包括幾項創傷性檢查都做了個遍。那位朋友暗示我,這可能與我們的分手有關,人的心理狀況時常會在身體上有所體現。他的檢查報告厚得可以裝訂成冊,他在一家又一家不同的醫院出入,在一次又一次的懷疑與證實之間,将對自己身體的信心消磨殆盡。
“每去一次醫院,我就離這個世界又遠了一些。我走在馬路上,不知道為什麽周圍的人都那麽高興。沒什麽能讓我高興的事。我的底子已經被掏空了,我不想等了,只想那一天能早點來。”
他說的這些我一丁點都不知道。分手後,我怕得知他的任何消息,哪怕關于他的一個字都會讓我聯想諸多,讓我陷入萬劫不複,雖然我們分手了,但他卻始終沒有離開我的心。然而,在他說完這些後,我發現即便我知道了,也毫無辦法,就像現在,我沉默良久,也只能說一句,“胡說。你不會的。”
我避免說出那個字來。他知道我逃避的是什麽,糾正道,“我會的。每個人都會的。這不是壞事。”他頓了頓,向我身邊挪近,“這一天來了,我就能名正言順地見你了。”
有一只手擭住了我的心,他每說一句,那只手就抓緊,狠狠撕扯一下。他像一只貓蜷縮在我身邊,既親近,又保持相對的獨立,沖鋒衣的包裹之下,那副身體空空蕩蕩的,夜風一吹,盡是死亡的氣息。
“即使沒有生病,你也可以見我……只要你找我,我就會去見你的……”說完這句話,我才發現我的聲音有些哽咽。他那麽倔強,從前吵架一向都是我先低頭,這一次終于也輪到他,可若知他先低頭的結果會是這樣,我寧願他永遠高高在上。
我男朋友搖搖頭,說:“你騙我。你不會的。你都忘了,那個時候你有多讨厭我。”他說着笑了起來,想讓這句話顯得像一個玩笑。我側過頭去看他,他雙目出神地望着篝火,不知在想什麽,眼角濕潤,臉上還殘存着沒來得及斂起的笑,那笑容看起來,也是空空蕩蕩的。
“對不起……”除這三個字,我不知該說什麽,也不知是在對哪件事道歉,可他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有着無可推卸的責任,“小南,對不起,對不起,小南……”
自分手以來,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禁忌終于被打破了,奚南,這兩個字在我心中鼓動起一股沖動的情緒,不斷向上翻湧。後院裏安靜極了,天空中繁星浩渺,閃爍如砂,篝火旁,奚南就貼在我身邊,純淨美好,像一個夢境。
他從我的沖鋒衣裏探出雙手,伸到篝火邊取暖,跳動的火苗突然蹿高,他短促又痛苦地叫了一聲,倏地把手收回。
我心裏也跟着一跳,本能地把他的手拉過來:“我看看。”湊近火光,他的食指尖紅了一片,我皺起眉,把他燙傷手指含進嘴裏,含混地罵他,“笨死了。”
我男朋友怔着,眼眶慢慢變紅,突然抽泣起來。我把他的手指捧在嘴邊吹氣,奇怪地問他怎麽了。他越哭越厲害,有些接不上氣,臉上盡是淚痕,他一邊抹眼淚,一邊說,“邱予彬,我疼,邱予彬,我好疼……”
他不怕生病,可是他很怕疼,他哭起來就收不住,沒完沒了,他要人哄,要人疼,那個人只能是我,在別人面前,他什麽都不需要。
我想把他攬在懷裏抱抱,我伸出手去,懸在他上方,最終還是只捏了捏他露在外面的後脖頸,“不怕,沒事的。”我站起來,說去問問客棧老板有沒有燒傷的藥膏,他扯住我的衣角,說“你不要走,你陪陪我,我好疼。”
他一點也不成熟。不懂事,也不溫柔,在我面前他永遠是個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