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不僅是我男朋友的媽媽,其實我也是一個不相信來生的人。但我相信我男朋友,這一點在他去世後體現得尤為明顯。他去世後,他曾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變成了預言般的谶語,一字一句都暗含深意。他好像早就為自己死後的日子計劃好了一切,計劃着把我拖去他身邊。

第三次敲響我男朋友家的門時,已是深冬。這城市一點沒有冬天的浪漫,沒有漫天飛雪,只有冷雨和陰天,濕氣滲進骨髓,裹多少層都是白費力氣。也許我男朋友的早逝,也與長期浸泡在這陰冷的天氣裏有關。他本來身上寒氣就重。

這次去,我沒能完成他布置的任務。他媽媽見到我手裏的相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沙發上。她指着我,斥責我是一個死神,每次出現,都是在提醒她她兒子的去世。她說是我弄死了她的兒子,是我帶走了他,即使在他死後我們也不放過她,我們聯起手來騙她。她沖過來要搶我的相機,她說拍了這麽多照片,統統燒給他了,可他一次都沒來她的夢裏看過她。

她受夠了,她再也不想被這樣折磨。

我男朋友的父親将他失心瘋的妻子攔下,送進卧室裏好生安撫。他爸爸請我理解,不是每一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母親都能保持良好的教養,自我男朋友去世後,她便有些抑郁了。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某一層面來說,他媽媽并沒有說錯,是我戴着愛情的面具把我男朋友帶上了一條飽受折磨的不歸路。可為什麽,為什麽親密如母子,她卻從來沒有夢到過我男朋友,反而是我這個始作俑者,夜夜與他在夢中相會。

家裏冷冷清清,擺設都收了起來,只剩下光禿禿的家具,牆角放着三個打包好的大紙箱。他爸爸說,他們的出國手續已經辦下來了,下周就走。他們已經不再适合住在這間房子裏。

那天我得知這個消息後,竟暗自欣喜了一陣。他們走了,這城市裏就只剩下我和我的男朋友,只有我能夠記得他,懷念他,只有我能夠和他溫存。他是只屬于我的秘密。不相幹的人終究不會陪他走到最後。

在他父母走的那天,我來送他們,幫他們把行李裝車。因為我男朋友的關系,我自認對他們有責任,而他們也不再排斥我。

他爸爸不忍心,把鎖門的任務交給我。我幫他把行李箱拖出去,站在門外。客廳裏,沙發餐桌等家具一應蒙着白布,随着主人一一離開,這棟房子也徹底死去了,它是我男朋友的棺椁,盛這他生前的一切。

就在把門帶上的一瞬間,我手腕上的盤珠沒來由地斷了。是我曾送給我男朋友,最後又被他裝在信封裏奉還的那一串,自他走後,我就把它繞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那盤珠還帶着些他的體溫,我能感覺得到。

盤珠斷裂得很不尋常。這條盤珠的珠孔大小剛好與繩子粗細匹配,那是粗線繩,摩擦力很大,卡得很緊,即使繩斷,珠子也不會脫落。但此時,那些珠子卻流水般從我手腕滑下,像雨珠散落一地。這一幕映在我眼裏,如同高速攝像機下的慢鏡頭,珠子的表面折射出光,從高處一落千丈,觸到地面,又彈起,高高低低。

像慘烈的自殺。

有細細碎碎的聲音在空寂的樓道裏回蕩。

我心裏被重重一擊,忽然得到某種感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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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生氣了。他不想你走。”

我擡頭看向聲音來源,我男朋友的爸爸扶着拉杆箱站在電梯口。我不知他為什麽要這麽說,可它和我想的不謀而合。

一顆佛珠滾到我的鞋邊,被輕輕撞開,彈出幾厘米,然後便不動了。我被釘在原地,扶着門無力地蹲下身來。我攤開左手,右手将珠子一粒粒拈起,放在掌心,慢慢将它們握住。珠子硌在我的手掌裏,盡是小南的氣息。

一把鑰匙被送到我眼前。“如果你願意,可以來陪陪他。”

這房子裏盡是生活的痕跡,他們不舍得賣掉,也不願出租給陌生人,比起讓它空着更好的處理方式,似乎就只有由我接手。當晚我就搬了進來,住在我男朋友曾經的房間。那只被藏進櫃子頂層的軟箱裏是我男朋友的遺物,有他從小到大的相冊,他看過的書和雜志,他的舊衣服,還有我送給他的一只等身高的兔子娃娃,我憑着印象把它們物歸原處。

收拾停當,我站在屋子中間,心裏空落落的。這正是我們曾幻想過的生活。好像他只是去學校上課了,等再晚一點,他就會穿着厚厚的衛衣,背着雙肩包回來,我打開門,他帶着一身寒氣撲進我的懷裏,撒嬌一樣說“邱予彬,快抱抱我,我好冷。”

搬進來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夢見了他。

車行駛在318國道上,青白色雪山橫亘在前,山峰間凝固着大朵的團雲,路兩旁是一座接一座的瑪尼堆,牧民們拉起五色經幡,在風中獵獵翻滾。

我男朋友縮在後座上,不知他是否故意,離我遠遠的。那天晚上他拉着我的衣服無論如何也不肯走,篝火熄滅後,我強行送他回到下榻的客棧。他說,“邱予彬,我們私奔吧。”他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情使我無法判斷這是不是一句玩笑,但我知道,若我答應,他立刻就會把這句玩笑當真。

“別胡鬧,快回去休息。”我特地板着臉,暗示他我要生氣了。他站在客棧門口昏黃的燈光下,顯得形單影只,看起來那麽小,他言語間充滿依戀:“我不想回去……”

他可憐的模樣讓我心疼得難以拒絕,可我只能狠心,讓刻意壓低的聲音裏充滿威脅:“這裏是高原,四處都危險,我什麽都沒有,怎麽帶你私奔,你想奔到哪去?而且你還生着病。”

這句話踩到了他不可說的痛處,他慢慢擡起頭來看我,眼中混雜着委屈和怨恨的神色,他咬咬嘴唇,又低下頭:“你還是不要我。”這不是嬌嗔,只是一句平靜的陳述,語氣雖輕,力量卻有千斤。我很想抱住他,摸他柔軟的頭發,告訴他不是這樣的,但我沒有辦法,我自知絕不能邁出這一步,他縱是千般萬般可憐,我也……沒有辦法了。

“你想我怎麽要你。”

他許久不說話,緩緩轉身,背對着我,卻不急着回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偷偷哭,我想說點什麽,但我說的話,我自己都接不上。頭頂的燈閃了一下,滅了。已過了十一點。他又獨自站了一會兒,雙手捶在身側,握緊,又松開。他脫下我的沖鋒衣,還回我臂彎裏:“這一趟,你辛苦了,回去後我會付你錢的。”他一頭紮進黑暗裏,留我一人在日喀則寂靜的街面上。

接下來的兩天,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我男朋友的精神越來越差,已無法像在拉薩時那樣整天走街串巷,他總是累,需要坐下休息,有一次我發現他躲在牆邊偷偷吸氧,他媽媽轉過身後,他趕忙把氧氣瓶藏在厚實的外套裏。察覺到我在看他,他也會把視線移開,看向地面,臉上淡淡的,看不出什麽表情來。

他無精打采地靠在車門邊,半睜着眼睛,不時用厚衣服捂住嘴巴,防止咳嗽的聲音吵醒副駕駛上的母親。我終于還是認輸了,按住他那只放在車座上的手,他手背發熱,吓了我一跳。

我看着他疲憊的側臉,輕聲說:“睡一會兒吧。”他沒有反抗,乖順地點頭。我想起來的路上他媽媽的做法,便把我腿上的相機收起來,放進腳邊的相機包裏,好給他的腦袋騰地方。做好這些後,他卻沒有動,我扭頭一看,他确實已閉上了眼睛,但依舊倚在門邊,只是放軟了腰,給自己找了個相對舒服一些的姿勢。他像一個孤僻的小孩,讓我沒法不溫柔。我的胳膊從後越過他的脖子,按住他右邊肩膀,往懷裏輕輕一帶。他身子很軟,沒有什麽力氣,我稍一用勁,他就倒在了我的大腿上。

透過後視鏡,他爸爸看了我一眼,什麽也沒有說。

我男朋友蜷起腿,重新在我腿上躺好。隔了一會兒,我手機一震,收到一條他發來的短信。“對不起。”

他臉朝前睡,我看不到他此時的表情。這三個字讓我心中一軟,說不出話來,只有輕輕撫摸他的頭發。他的頭發蓬松,毛茸茸的,顯得人乖巧可愛。我的另一只手被他拉到胸前,牢牢攥在手裏。那姿勢讓我有些別扭,但我不打算動。我也想讓他轉過身來,把他緊緊抱在懷裏,但是,現在這樣也好。這樣就好了。

他的手很熱,額角也是熱的,他在發燒。

我醒來時,我男朋友正側身睡在我身邊,他閉着眼睛,懷裏抱着一只枕頭,神情懵懂,呼吸輕柔。陽光照進來,他的身影就消失了。

我這才真正清醒。我仰面躺着,想讓夢境再延長片刻,我撫摸身旁那塊空着的地方,那裏他剛剛躺過。我已經搬進了我男朋友的家,這家裏,他生活過的痕跡無處不在。

如果說,這房子是他的棺椁,那我,心甘情願成為他的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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