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我打算把我男朋友家的書房改成一間暗房。沖洗照片有很多講究,不同的藥水配比可以賦予照片不同的韻味,如果說拍攝是在塑造肉`體,那麽沖洗就是打磨靈魂,一名合格的攝影師,要從拍攝,到沖印,到晾曬,全部一力完成,這樣,最終出來的照片才能靈肉合一。

“總共是五百零八塊。”

我掏出六張紅票子給她,負責收銀的女孩找了零,将裝着沖洗用具的塑料袋遞給我。我拎着東西還沒走遠,就聽到她推上收銀機的抽屜,轉身跟其他的收銀員說:“你們看,就是他,是他殺了奚南。”

她怎麽會知道這些!我驚訝地回過頭,卻看到她只是站在收銀臺後,在為下一位顧客結賬。

我殺了我男朋友的事迅速在器材城裏流傳開了。我從三樓下去,一路上的店員們都在捂着嘴竊竊私語,和我擦肩而過的一對情侶在我腦後悄聲說:“那是個混蛋,他應該去死。”地鐵上,人流躲着我走,我撿了個空位坐下,左邊的人面無表情往旁邊挪了挪。“劊子手,一股血腥味。”

我和我男朋友剛在一起時,這個消息确實曾在我們的圈子裏引起過不小的轟動。彼時朋友們早已看出我們對彼此有意,在一起後,他們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松了一口氣。但如今是為什麽,連不相幹的路人都對我們的事了若指掌。

回到家,進了書房。書房裏挂着厚窗簾,拉起後室內漆黑寂靜。我把操作臺一角的燈打開。顯影液裏浸泡着一張照片,我用鑷子夾住一角提起,藥水在暗紅的燈光下如鮮血沿着相紙邊緣滴滴滑落。

照片上的人影站在海中央,面對連綿的遠山。

後來我想起來,那不是海,是納木錯。

我們在附近的當雄鎮上過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去到湖邊。我男朋友的媽媽有些高反,他爸爸在車裏陪她,便只有我們兩人一起下了車。

他扶着我的胳膊,一腳深一腳淺地往湖邊走。那天上午落了一場大雨,但等我們到湖邊時天氣已經轉晴,被洗過的天空幹淨瓦藍,雲團低低壓在遠處雪山的山尖上。

這一帶湖邊幾乎無人,偶爾有轉湖的藏民搖着經筒緩緩路過。我男朋友靠我很近,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我胳膊上,我問他“還好嗎”,他吃力地呼吸,輕輕點頭。到了湖邊,他将我甩開,獨自走上前去。

我從未見過那麽澄澈明淨的世界,純粹得只剩下深淺不同的藍與白。空氣中有凜冽寒意,随着呼吸沁入心脾。納木錯聖湖是一塊從天上掉下的鏡子,鏡中另有一番乾坤世界,天空,雲朵和神山念青唐古拉,盡落入其中。

我調試好相機,我男朋友已褪去鞋襪,赤着腳走進湖裏。他的頭發被風揉成一團,白襯衫被吹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的腰線,湖水一浪一浪緩慢向岸邊湧動,即便這微弱的推力他也承受不住,必須要伸平胳膊才能保持平衡。天空和湖面挨得那麽近,他的影子完整地映在湖面上,身後劃出一道水紋。他迎着雪山走,走得也很慢,直到湖水沒過膝蓋才停下。

我追過去,冰涼的納木錯被我踩得嘩嘩作響。我停在他身後,用羽絨服把他瘦弱的身體裹起來,箍進雙臂中。他本就比我矮一些,站的地方也比我低,頭正好靠到我的肩膀。他的頭發蹭在我臉頰上,涼涼的,有些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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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男朋友長長嘆了口氣。我聽到他說:“為什麽不能快一點呢。”

我微微側過臉,和他一起望向橫在湖中央的雪山,貼着他耳朵低聲問:“什麽快一點?”盡管天地開闊,只有我們二人,但我只願與他在溫存的小世界裏呢喃低語,耳鬓厮磨。

他看起來特別累,連說話都需要先進行一番醞釀,然後勉強擠出飄忽的聲音:“現在死就好了。”隔了一會兒,才有力氣補充說,“我沒打算活着回去的。”

我把他抱得更緊:“不會。你會活着回去的。”靜寂的空氣裏只有他的呼吸和我的心跳,他軟在我懷裏,說,“可我走不動了。”

湖水寒涼徹骨,他能走過來已是用了全部力氣。我把他轉過來,背對他半蹲身體:“我背你回去。”

我讓他攀着我的肩膀,挽住他的腿彎往上一提。他比從前輕了許多,即使穿着羽絨服,也能感覺得到那身上沒什麽肉,硌得我的心生疼。我背着他慢慢倒退,以便能讓他多看幾眼雪山湖光。納木錯清澈見底,低下頭,便可以看到我們清晰的倒影。

我看到他尖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上,臉被凍得白如玉石。他的褲腳卷在膝蓋上,兩條細瘦的小腿蕩在我腰兩側。我男朋友的小腿特別漂亮,腿骨直,肌肉勻稱,跟腱修長,每次他的小腿高高架上我的肩頭,都能令我熱血沸騰,興奮難耐。

我男朋友蹭了蹭我,說:“你耳朵怎麽這麽紅。”

我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托着他的腿彎把人往上擡了擡,說:“冷。”

回到湖邊,我把他放在灘上,為他放下褲腳,穿上鞋襪。系鞋帶時,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起風了,勁風吹拂,風馬旗翻卷的聲音像阿卡在念誦超度亡靈的佛經。我男朋友的手和納木錯的湖水一樣冰冷,白皙的皮膚下可見青色血管。他睫毛低垂,一滴眼淚掉在手背上。我用拇指抹掉那滴淚,反握住他的手。他坐在白色的石灘上,好像一不留神就要融入神山聖湖之中。

回到車裏,我們原路開回當雄。他依舊枕着我的大腿,橫躺在後座上,只不過這次臉朝向我。剛才他淌了水,只怕受了涼會發燒,我脫下沖鋒衣,把他的腿腳都嚴嚴實實包了起來。

他媽媽感覺好了一些,撐着精神跟他閑聊。她問他,“納木錯好看嗎”,我男朋友在我腿上點點頭,“特別好看,邱予彬拍了好多照片”。她又輕輕地問,“開心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我男朋友拉起我的手,用力握住,說,“特別開心。我以後還能再來嗎?”她吸了下鼻子,勉強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愉快,“當然可以,等你好了,我們就再來。”

窗外又路過幾個瑪尼堆,雲也快速地從頭頂流過。如果這條路能夠永無盡頭,他就可以永遠像只貓一樣粘在我的腿上,讓我揉他的頭發,撫摸他的臉龐。車裏安靜了片刻,像是要為剛才的對話續個結尾,我男朋友張開手,慢慢交叉進我的五指間,他和我雙手緊扣,輕聲說:“媽媽,我真的好喜歡邱予彬。”

副駕駛上的女人再也忍受不住,失聲痛哭起來。我男朋友擡起頭,我不知當時他眼裏的我是怎樣表情,但他看着我微笑的模樣,又虛弱,又堅定,讓我的心抑制不住地顫抖。

後來,我男朋友的臉在我的記憶中愈發渙散,終有一天,我再也無法準确地描繪他的長相。那些為他拍的照片,每一張上的臉都不盡相同,我拼拼湊湊,也得不到一張完整的畫像。我不知這是否和大腦的人臉識別功能有關,可能那時,我的腦袋就已經出了些毛病。

被我用來記錄夢境的本子只剩下三頁空白。某次在翻看夢境記錄時,我發現一個奇怪的改變。在搬來我男朋友家之前,雖然我也有入睡障礙,但不論多晚入睡,大多數時間還是可以一覺到天亮再醒。但搬進來後,這種狀況發生了變化。我睡得更早,但每夜都睡睡醒醒,做很多個夢,一個接着一個,有時候兩個夢是連着的,有時候就完全不相幹。待完全清醒,幾乎已是中午。

換句話說,我的睡眠越來越淺,睡眠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我忘記了我男朋友的長相,我不知道我的腦袋是得了什麽病,只能一次次去夢裏找他。他趴在圖書館裏落滿陽光的長桌盡頭睡着了,臉下墊着一本六級英語單詞手冊,秋日涼風從半開的窗口吹進幾朵桂花,桂花落在他發間,香氣婉轉,飄到我面前。他揉揉眼睛,醒過來,靠在椅背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按着脖子扭了扭,俯下身去繼續啃英語單詞。我悄悄走到他身後,一把将書抽走,“餓不餓,帶你去吃飯。”他回過頭來,陽光太強,那張臉上的五官一片模糊。

有時候,我也會夢到我們吵架的場景。但熱戀期,即便吵架也是在秀恩愛。我男朋友沿着河邊走,一開始堤壩上還游人如織,燈火溶溶,但他走得一刻不停,就到了荒無人煙之處。他脾氣倔,認死理,我怕他生着氣出什麽事,只能一路悄悄跟着。人工堤壩的盡頭,他一個人對着圍欄又是踢又是打,肩膀一抽一抽的,某一下打偏了,戳着了手指,疼得不斷甩手,直跳腳。我從暗處看着,心裏的氣全消了,竟覺得他這撒氣的樣子又幾分可愛。

我上前去,抓住他的手,替他揉酸軟的無名指:“笨死了,圍欄又不會痛。這裏有個人肉沙包,你要不要借來用。”我順着他的手臂往上看,那張臉,竟完全是一個陌生人的臉。

我愈加确定我男朋友生了氣,故意躲起來了。那些天,我除了拉起窗簾渾渾噩噩地睡覺,就是躲在暗房裏,家裏沒有吃的,我就不吃,沒有水喝,就對着龍頭抿一口。我躲在暗房裏沖洗照片,總能聽到他和我說話的聲音。

我男朋友告訴我他還活着,他沒有死,他是假死,是騙他們的,現在他們走了,他就能永遠和我生活在一起,只有我們兩個人。但因為他已經在生死冊上點了卯,他逃回來,會有人來抓他,所以他不能輕易現身。

我必須把那些人都殺死,他才是安全的。他聽到門外有腳步聲,迅速躲了起來,我耳旁的聲音也消失了。

我導師找上門來。她說,我已經兩個星期沒去上課了,她來我男朋友的家,把我從床上拖起來時,我雙目無神,眼圈發黑,下巴上滿是青茬。她猛地把窗簾扯開,我吓得縮到床角,用胳膊擋住眼睛。我許久沒見過光了,一時難以适應,當光照進來的那一刻,我的視網膜上竟映着我男朋友的殘影。

她對于我的堕落很是不滿,說早知就該阻止我跟奚南去西藏,奚南是個黑洞,我不能把自己填進去。

我癱坐在床上。

我看着站在陽光下的女人,知道第一個要除掉的人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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