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暗房左邊牆上砸了一顆釘子,右邊對稱的位置上也砸了一顆,一條細麻繩系在中間。繩上夾的是沖洗完畢等待晾幹的照片。我男朋友的。
後來我換成了膠片。這圈子裏有相當一批攝影師喜歡玩這個,倒不是為了所謂的情懷,而是這東西讓人更接近攝影本身。
外來的風從外灘吹上岸,蹿進街巷裏熱鬧一陣,溽熱一陣,就又散了,港口城市雖總是新鮮,卻留不下什麽東西來。數碼照片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可以輕松地連拍數十張,憑着運氣選一張出來,若運氣不好,也可以全部棄之不用,毫不心疼。和不加節制的情感泛濫一樣,因成本太低,得來太易而讓人難以用珍惜的态度去對待。
但膠片不是。因為有着膠卷、相紙這些實體耗材的存在,無法如數碼那樣簡單删除,因此,每一次快門都讓人不由得慎重起來,需要用心找角度,構圖。照片被沖印、放大這些工序所影響,即便是同樣的膠片,交給同一個人沖洗,但每次出來的層次、色彩、高光及暗部的顯像度都不盡相同,無法得到兩張完全相同的照片。
膠片很難生産出理想中的完美作品,但又正因每一張上不同的缺陷而使其無可複制,是全世界僅此一份的。和我男朋友一樣,即便再有不好,他也是全世界僅我一份的。
水槽中,顯影液輕輕晃動,男孩年輕的臉龐在相紙上逐漸顯形。我全心虔誠,像在進行一場招魂。我問他,“是你嗎?”他俯我耳邊輕輕吹氣,“邱予彬……我想你。”
他越來越鮮明,輪廓清晰,面目分明,直到從我的相紙上完全複活。他說他想要回家,他想要來找我的,但他被人關了起來。上次那個女人,我的導師,我只不過是剪掉了她一縷頭發,她不會死的,她還是會來抓他。
想到我男朋友現在可能正面臨着的危險,我再也待不下去,沖出暗房,在家裏四處翻找。既然我能聽到他的聲音,他一定是被關在家裏。他可能會在哪……我掀開客廳裏的落地窗簾,他不在窗簾後,立式空調背後的空檔裏也沒有,不在床下,也不在門後面,我打開大門,門外也沒有他。他會在哪。
我茫然在房間裏四顧,他可能在每一個地方,但每一個地方都沒有他。他在和我玩捉迷藏嗎?我聽到啜泣的聲音,目光一下聚集到衣櫃上。我遲緩地走向衣櫃,啜泣聲越來越大。我慢慢地,一點點拉開櫃門,先看到我挂在裏面的三件外套,我東西不多,除此之外,衣櫃裏空空如也,在另一邊的角落,我男朋友縮在陰影裏。
他看到我,眼淚汪汪的:“你終于找到我了。”搬進來這麽久,我都是只聽到他在我耳旁說話,現在我終于重新見到他了,我早應該想到他正是被困在家裏。我像對待失而複得的珍寶把他攬在懷裏:“是,我找到你了,我再也不會弄丢你了,你不要哭,不要哭。”他在我懷裏安靜地趴了會兒,突然驚慌失措起來,眼睛往外看,又想把自己藏起來:“她來了,是她,她進來了!”
我導師看到我時,就是這樣一副場景。昏暗的卧室內,我站在敞開的大衣櫃邊,抱着我男朋友一動不動的身體,滿臉淚痕,形容詭異。
“你怎麽進來的。”我陰郁地看着她。我沒有給她開過門,但她竟然出現在我家。我男朋友被她吓走了,而我才剛找到他。看來他沒有說錯,這個女人果然是個殺不死魔鬼。
我導師收起最開始時的驚訝,悲憫地看着我,說:“邱予彬,你病了,明天我帶你去看醫生。”
我拉開一步。真是可笑,她怎麽可能懂我和我男朋友之間的事。我知道世界上存在許多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但像她這樣的理性主義者不能忍受科學的權威受到挑戰,便将這些統統劃為病症,真是冷酷無情。“你把他吓走了。”
“他?你說奚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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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男朋友抱在胸前,頭按在肩窩裏,呢喃他的名字,但有我導師在前,他怎麽也不肯睜開看我一眼。
我導師被我的表現弄得忍無可忍:“奚南已經死了,你看清楚,那只是一只兔子娃娃!”
“他不是!”我本能地反駁。我不能允許任何人否認我男朋友的存在。他們不懂,他們看不到他,是因為不愛他,“只有我能救他……他沒有死,他還活着的,這裏不需要你,你走吧。”
“奚南的死和你沒有關系,他本來身體就弱,你是知道的。當初你和他分手也是必然所致,你沒有害他,你不必自責至此。
“他是被擡下高原的,進醫院後就沒出來過,這些事連我都知道,難道你都忘了嗎?
“他不會想看到你現在這樣,接受現實吧。”
看着她自作聰明的嘴臉,我終于明白我男朋友讨厭她的原因。她自以為是的理智讓人厭惡,總愛擺出高高在上的施救者的姿态,置喙和她沒有半點關系的事。她憑什麽在我面前提奚南的事?她以為她比我更了解奚南嗎?
我無意再和她争論,她以為她是誰。關于我男朋友的事,任誰都不會相信,我也不需要別人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帶他走的。
我騙我的導師說明天會自己去醫院,等到後天,是她的課,我也會出席。她仍然不太放心的樣子,但我表現正常,她也不好再說什麽,她和我畢竟只是師生關系而已。她說要帶我出去吃晚飯,晚上她約了幾個新進來的研究生,他們都想見見同學口中被稱為大神前輩的我。但我現在哪有心思去見別的阿貓阿狗,何況我男朋友會吃醋生氣,要是一個沒哄好使起小性子來,那我就別想上床睡覺了。我說上次她推薦的書還沒有看完,這兩天要抓緊補,否則跟不上她的課程進度,她半信半疑地看我,見我全然是坦誠的模樣,才說了一句“記得去看醫生”。
将她敷衍走,我回到衣櫃前,看到我男朋友又蜷縮在角落裏了。
“好亮啊,邱予彬,太亮了,睜不開眼睛。”他擡手捂住眼睛。我忘了他是習慣黑暗的,屋裏已經拉着窗簾,但夕陽還是能透進來,他怕的就是這個。我脫了鞋也爬進衣櫃裏,在他身邊坐下,關起門。
現在衣櫃裏只剩一片漆黑,我連他的輪廓都看不清了,只有軟軟靠在我肩上的觸覺可以證明他還在我身邊。
“這樣有沒有好一些?”我虛着聲音問,我們只能悄悄會面,不能被人發現,可四周有無數雙眼睛,随時都可能跳出來,把我們分開。
他在我肩膀上蹭了蹭:“如果你來陪我,那就更好了,可你太忙,還有那麽多學弟學妹要找你呢。”
我聽了有些不忍,腦海裏一下浮現出他孤零零蹲在路邊,人來人往從他面前匆匆走過的場景,他是在等我。“什麽學弟學妹找我,我也不去。”突然又想起什麽,問道:“見到你外公了嗎?”
他聲音裏的情緒低了下來:“沒有,也許外公已經走了。我和他再親,終究也是不能總在一起的。我一個人時總是想起你,想知道你在做什麽,你有沒有想我,你會不會已經和別的人在一起了……”
“怎麽會?”我很驚訝我男朋友會有這種不自信的想法,難道他是嫌我愛他愛得還不夠嗎?我在黑暗中扳過他的肩,盡管看不見,還是讓他的臉朝向我的方向,“我當然想你,你不在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你,你是我男朋友,我還能和誰在一起?你怎麽會這麽問?”
他雙手抓住我的手腕,像是一不留神我就會消失一樣:“我怕你會不要我。”
我摸了摸他的頭。他敏感,不安,自卑又驕傲,胡鬧起來毫不節制,因此,偶爾的乖巧示弱才讓人格外心疼。“我當然要你,我處理完這邊的事就去陪你。”
“你不騙我嗎?”他聲音裏鼻音很重,聽起來悶悶不樂,“你會不會突然消失不見?那我們約好了?”
我點點頭:“約好了,這個周末我就去找你。”
這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是我家裏打開的。我媽媽在電話另一端對我噓寒問暖,她和我說了一些瑣碎的家常,但我聽得出來她另有事找我。我不主動問,只等她自己切入主題。
“予彬,媽媽明天去看看你。”
握着手機的手指緊了緊。一定是我導師告訴了她什麽。多事得很。
“好,你把高鐵班次發給我,我去接你。”
挂斷電話,我男朋友已經走了。他一定是又害怕躲起來了。
第二天中午我去虹橋站接到我媽,我打車把她送到學校附近的一家賓館裏。我沒告訴她我住在我男朋友家,奚南的事我一點都沒有和家裏說過,她以為我還住在學生宿舍。吃飯時,她和我說了很多家長裏短,“隔壁家小琴也是這麽大了還沒結婚,她最近正好來上海,你課業忙嗎?有空帶她走走。”我順從地點頭,說好。
吃完飯,又陪她在校園裏逛了逛。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我和我男朋友的過去,我愈發想要趕快去找他。為此,我更要表現得正常才是。
把我媽送回賓館,她轉過身來看我,像是有很多話想跟我說。她似乎知道些什麽,握住我的手說:“有什麽不開心的,告訴媽媽,別一個人憋着。”我點點頭,“知道了。”又主動提出明天晚上上課前來陪她吃飯,她才戀戀不舍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