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回去後,我依舊去衣櫃裏找我男朋友。裏面只有我的那三件外套孤零零挂着,他不在。
這三件外套,一件是去西藏時買的沖鋒衣,輕薄,但是很抗風,保暖,我男朋友從高原回來時,這件衣服就蓋在他身上的。
中間一件是他買給我的灰色連帽衛衣,剛在一起的那段時間他很熱衷于和我用情侶款,連手機也買了同一款式的不同顏色,當時沒得挑,只有黑白兩種,如果放到現在,他的選擇就大多了。那件衛衣他穿很可愛,瘦瘦的一個人被套在大大的衣服裏,像個毛絨玩具。但我比他高壯,即使穿最大號也很緊繃,看起來像個愚蠢的木樁,買來就收起來了,從此他也再沒提起情侶裝的事。
第三件是黑色的風衣,不記得什麽場合穿過。布料挺括,看起來很新,我不喜歡太重的顏色,估計穿的次數不多,也許是為了什麽事特地買的。
我等了一夜,我男朋友也沒再來過。我們在一起六年了,還差一年就到七年之癢。說對彼此厭倦,不是沒有的,他不太喜歡我為了工作的事忽略他,我也受不了他總是高昂着下巴的模樣,但真要我換一個枕邊人,卻也想象不出除了他還有別的什麽人選。
我經常躲在機房裏,有時為了工作,但更多時候為了躲他。他找不到我,就來機房樓下等,等我結束下樓時,他手裏拎着的雞腿飯早就涼透了。他等我,但從不主動告訴我,一個人瑟縮在角落裏,臉凍得通紅,見我下來,就小跑迎上來,和我肩并肩走,對自己在寒風中站了三個多小時的事只字不提,毫不在意的樣子。他這副模樣引不起我一絲一毫的憐憫,反而讓我很煩躁,于是我也裝作不知,從不問他。他是故意的。
我坐在衣櫃裏,櫃門敞開,外面的燈火和月光落在地板上,倒也不覺得暗。
他等我的時候都想些什麽呢。知道現在換成我等他,他應該會很高興吧,嘻嘻笑着,小人得志的嘴臉。“就是小人啊,我力氣比你小,年齡比你小,身量比你小……”“那裏也比我小。”他瞪我一眼,拿胳膊肘撞我:“滾蛋。”
想象中的場景似乎真的發生過。我有些混亂,我導師說我男朋友是被擡下高原的,這和我的記憶有所偏差,我分明是和他一起坐飛機回來的,他就在我身邊,為了能看清楚窗外的雪山還特地和我換了座位。
我導師還提到分手這個詞,我更沒有印象。我們是曾經淡過一段,但從西藏回來我們就同居了,這房間裏還盡是我男朋友的書呢。
不過沒關系,反正不久後我就可以見到他了,我可以當面問他我們究竟是怎麽走過來的。
天亮後,我略微洗漱,又刮了胡子,在暗房裏鼓搗了一會兒他的照片,就到了午飯的時候。這些天為了等我男朋友幾乎沒睡過,不過也不覺得困,是那種大事降臨之前的亢奮。
午飯叫了外賣,雞腿飯,我男朋友買的從來都是涼的,我沒吃,全都倒了,現在看來熱的也不好吃。等見了面我得說說他,用我的廚藝提高一下他的味覺敏感度。
下午三點多,我去學校附近找我媽媽,她不在賓館,我導師送她從學校裏出來的。她們本來在聊些什麽,神色凝重,看到我後就變了臉色,笑起來。她們又在想辦法拆開我和我男朋友了。我也笑着朝她們招招手,要瞞過女人的眼睛可不容易,何況一個是最了解我的母親,一個是精明細心的導師,我必須時刻保持警惕。
我接了我媽媽去吃飯。她本也是細致入微的人,我處理細節時的謹小慎微全賴于幼年時期與她長久的暗中鬥法。如今她也老了,漸漸看不穿我的心思,反倒是被她的兒子青出于藍,她在我面前再也僞裝不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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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情緒不好,我為她點的香菇細面只吃了兩口就被推開了。我裝作毫沒察覺的樣子,她就忍不住先開了口:“今天晚上陪媽媽住吧。”
我不用動腦就知道她在想什麽,她要看住我,這樣我導師就可以去我家帶走我的男朋友。但我必須裝作毫不知情:“好啊。我上完課回去收拾一下。”
她急切地握住我的手:“不要收拾了,就去住一晚上。”
我看着她,并不與她抗争:“好。”
她把我送到我們學院樓下,眼看着我上了樓,才轉身坐在中庭花壇邊。我在窗戶上都看到了,她坐的那個位置,曾經我男朋友也冒着嚴寒在那裏等過我。我心裏升出一種輕蔑,她以為這樣做,我就會心軟一樣。
進了教室,我必須換上明媚的表情。因為是師門的小課,人不多,教室也很小,我一進來就看到幾張新面孔,應該就是上次我導師說的那些學弟學妹。
第一節課,我們聊起最近法國的影展,無論我導師說什麽,一雙眼睛始終陰郁地盯着我。沒關系,我當然不可能在上課時就堂而皇之地走掉。
到了課間休息的時候,她說“邱予彬,你來一下。”我知道她是想把我看住,但好在院長來把她叫走了,于是她對新來的學生說說,“今天好不容易大神學長在,你們別放過他哦。”
她走後,我借口出去抽煙,繞了兩個樓層才把那些黏上來的小喽啰們甩掉。樓下中庭裏還有一個女人,我當然不可能走正門出去,好在高中時期我經常翻窗逃晚自習,如今七八年過去,這點功夫底子還在。
我從二樓走廊另一面翻了出去,打了個車回我男朋友家。才剛進門,我的手機就響了,掏出來看一眼,是我導師打來的。我把手機調了靜音,扔在沙發上,就去找我男朋友。
從學校到這裏最快要十五分鐘,我還有十五分鐘時間帶我男朋友走。
可他竟然不在衣櫃裏,我喊了他幾聲,他也不出來。我有些急,在屋裏亂闖,大聲喊他的名字,我告訴他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她們馬上就要來了。但他打定主意要和我捉迷藏,我不找到他,他就不肯現身。
桌上的電子鐘顯示,已經過去五分鐘了。我急瘋了,把家裏翻得淩亂不堪,暗房也被我打亮,他不在顯影液裏,挂着的照片裏也沒有,暗房裏一片狼藉。
我必須冷靜下來,想想他可能會在哪裏,我必須保持冷靜。
他說過他是被人關起來了,他可能會被關在哪裏……我經常見他是在哪裏,是在什麽場合。
想到這裏,腦海裏仿佛有一個點亮了起來,那亮光逐漸擴大,我醍醐灌頂。
對,是我的夢境,還有我的眼睛,只有我能看到他,別人都看不到,他是被關起來了,被關在我的腦袋裏。
我欣喜若狂,沖進暗房在地上一通翻找,找到要的東西後,走進洗手間。洗手間也被我翻亂了,瓶瓶罐罐散落一地,只有鏡子還明亮端正地挂着。我看着鏡子裏的臉,蒼白,毫無生氣,胡子拉碴,一雙眼睛血紅,但裏面是沒有光澤的,我捏了捏這張臉,像橡皮一樣的質感,仿佛是張假的。
有人把容器幻化成了我的頭,我的男朋友就被關在這裏。
我舉起右手,手裏拿着的是用來裁相紙的刀片,我把它舉到眼睛旁,刀尖抵在太陽穴的位置。它足夠鋒利,一定能破開這牢籠。
門口有人敲門了。
我手腕狠狠用力,讓那鐵皮深深破開皮肉。
後來的事,我就不太記得了,一陣天旋地轉,我倒在冰涼的地上,不知躺了多久。好像有人跪在我身邊,大概是我男朋友吧,他終于被放出來了,張着嘴在叫喊,但我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
睡了很久,終于醒來,腰酸背痛的。睜開眼睛時,我腦袋裏很亂,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斷斷續續,前後不連。
我翻了個身,看到我男朋友躺在我身邊。他面朝向我,呼吸平穩,睡得乖巧安靜,脖子上還帶着情`欲過後的紅痕。
我想起來,昨天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個晚上,他像一只半熟的果子,新鮮又生澀,我折騰了他一夜。我第一次全身心擁有一個人,不禁情動,抓住他的手,湊到唇邊吻了吻。
他被這動靜弄醒,睜開眼睛看着我,嘴角還帶着睡夢裏殘留的笑意。
在和他雙目相觸的一瞬間,那個冗長斷續的夢忽然襲擊了我的大腦。我仿佛看到我們走過了漫長的五年,從甜蜜,到争執,再到絕望,最後又各自回到人群中,我不知道這個夢暗示着什麽,我們分明才剛剛開始,幾個小時前,我才俯在他耳邊說過“要一輩子在一起”這種雖然俗氣老套卻發自真心的話。
也許是看到我臉上表情不對,我男朋友問:“你怎麽了,沒有睡好嗎?”他聲音咕咕哝哝的,帶着沒睡醒的倦意。
我把他的手抓得更緊,不确定地問:“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像現在這樣了,怎麽辦。”
“不像現在這樣?”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在枕頭上,眨着眼睛想了想,說:“你是說分手嗎?那就換我來追你一次。”
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産生了荒唐的念想:總有一天,這雙漂亮的眼睛會永遠阖起,再也無法像現在這樣溫柔地望向我。
這念頭讓我惶恐不已,再看他時,就更覺那雙眸子的珍貴,便湊過去,落了一個吻在他眼皮上:“你那麽傲嬌,還追我呢?那你打算怎麽追?”
他攬住我的脖子,與我額頭相抵:“騎馬追,開車追,天涯海角,黃泉碧落,豁出命也追你回來,好嗎?”
他說出這句話時,我腦海裏電光火石閃過很多不詳的畫面。他撩起衣袖讓我看布滿淤痕的手臂,他一個人晃晃悠悠走失在街頭,他躺在我腿上渾身發燙,他戴着氧氣罩,神色複雜地看向我。
這些畫面太過真實,每一個細節都逼真得讓我害怕,我眼前的他鮮活生動,渾身上下都充滿新鮮的活力,可為什麽,我卻突然預知了他的死亡。
我搖搖頭:“不好。如果要你豁出命來,那我寧願我們從沒在一起過。”
我男朋友輕笑了一下:“你怎麽了,今天好奇怪,你做了什麽夢嗎?”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個夢境,或者說我現在才是身處夢境之中。我男朋友不再和我搭話,翻身坐在床邊,他把挂在椅背上的白襯衫拖過來,套在身上,我注意到領口有一顆金色的星星。
“不要穿這件衣服!”我突然出言阻止。他回頭奇怪地看着我,問“為什麽?”
我說不上來,我好像在那個夢裏見他穿過。也許是為了證明我們不會落得夢裏的結局,我有意想要他避開這些細節。
他一只胳膊撐在床上,湊過來在我唇角親了一下:“那等一下我們去買衣服,情侶裝好不好?我看中了一件灰色的衛衣呢。”
我看着他的臉龐,他笑着,可我一下就看到了他死去的模樣。是我讓他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他最應該規避的細節,是我。
他已經進洗手間刷牙去了。我跟進去,從後環住他的腰,臉埋在他肩窩裏。他發絲間還散發着洗發露的清新。我用力地抱他,嗅他身上的味道。他滿口泡沫,含混地抱怨“你弄疼我了。”
我太怕失去他,太怕太怕,怕到寧願讓他再重歸人海,安靜自得地生活,也不想自私地占有他,再一點點把他消磨殆盡。他神色平靜,這個清晨對他來說仿佛并沒有什麽不同,如果說有,那就是我們第一次在同一張床上醒來。
他低下頭漱口,我看着他壓低的臉龐,趁一切還沒無可自拔,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對他說:“奚南,我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