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疑窦
卻見餐桌上随意放了一束紅薔薇,紅得觸目驚心,沒半分嬌豔欲滴惹人憐的姿态
早晨何仲平出門晨跑,順便登山看看日出,他不是行伍出身,但自少時篤信“一日之計在于晨”,每天早間必鍛煉身體。昨晚睡前,他吩咐山下的侍從提早上山,副官淩晨抵達別館,他自然不用親自送梁柳。
飯後梁柳暫別何家衆人,站在門廊下等副官倒車,看到前天早上還挂在樹上的枇杷果,今天便不見蹤跡。她一直以為何家人不愛吃枇杷,所以每年索性不摘枇杷,前幾年她不好意思開口說要枇杷的事,今年熟絡起來卻沒機會了。
她喜歡吃枇杷,連帶着喜歡何家別館的前院,從第一次見開始喜歡。
晨光熹微,鳥的啁啾聲不絕于耳,山谷中的霧氣未完全散去,涼風送爽,風從梁柳的風衣下擺、袖管、領口鑽入,拉寬衣物和身體間的距離,親狎地掃過皮膚表層。一天中葛山稱得上炎熱的時間僅僅五個鐘頭,梁柳仔仔細細算過,上午十點至下午三點,這段時間她盡量減少出門。如果有必要的會面,她會想方設法安排在室內進行。
而上海的夏天不同于葛山,熱得沒有分寸,炎熱的時效是二十四小時,不叫人喘一口氣。早上七點鐘出門,不出五分鐘身上變得汗津津,難受極了。都市成了一頂巨大的蒸籠,冗長的白晝,狹窄的房間,她像脫了水的魚般終日黏在竹制躺椅上。每當她回憶起這種滋味,內心條件反射地焦躁,不可遏止地來回踱步。
“馮太太,請上車。”
梁柳打開車門,怔了一怔,卻見昨天她坐的位置上放了一提籃的枇杷。她十分驚喜,路上愈看這筐枇杷愈感到可愛,它們似一串橙黃色小球,乖順地躺在籃子裏。她想象着它們甘甜豐沛的口感,按捺不住拿起一顆端詳,只見它被洗的幹幹淨淨,連果把凹陷處也不帶一丁點浮灰。手指來回輕掃一顆顆果子,她能察覺一些下層的枇杷果皮仍帶着潮意,更多的是與她皮膚類似的涼沁沁。
皮膚……洗枇杷的人也曾這樣摸過枇杷嗎?
霎時,指尖仿佛帶火,梁柳立刻放下枇杷,警覺地擡頭看了看前方駕駛座。她是個醫生,不知從大學到工作見過多少人的病體,無論男女老少,她從來沒有害羞過,同好常常說她是個“不知羞”的人。但今天,為着自己一閃而過的念頭,她深切地感到羞意甚至無限惶恐,害怕這剎那越軌的思想被他人窺探。
一切都發生地太匆忙了。
心連同腦子變得混混沌沌,她一方面安慰自己是昨晚沒休息好的緣故,一方面很清楚這不是錯覺。
眼看初伏一天天近了,委員長上山後,翠雲樓成了臨時辦公地點,何仲平不用下山處理公務,天擦黑就能回來,比起平時在南京上班輕松不少。
小暑那日,鄭達遠從江西回來,碧瑩和何母包了他愛吃的羊肉小蔥餃子,不想中午何仲平來電話事忙不回來,家裏多下了兩盤餃子。天氣熱,碧瑩恐怕餃子留不到晚上,只好拿紗罩蓋着放在風扇旁。
鈞安的病徹底好了,小孩子不怕熱,每天下午都要跑出去找小夥伴玩。聽鈞安說,北崗的薔薇花開了,他們這幾天一窩蜂地湧到那裏。
鐵門“當啷當啷”地響,碧瑩一聽便知是鈞安回來了,小家夥見媽媽不在一樓,又一口氣跑上二樓,熱得滿頭大汗。“媽媽,啊哈……哈……”話沒說出口,只剩下喘氣了。
“慢點說,怎麽了?”
“梁阿姨……梁阿姨摔了一跤,腿都磕破了。”
“她人呢?在哪兒啊?說話啊,你這孩子。”
鄭達遠聽到聲響坐起身,懶洋洋地說:“你先等兒子氣喘勻了再問。”
“阿姨推着車來咱們家了。”
碧瑩喊吳媽先給梁柳打盆溫水清洗傷口,又從床頭櫃拿紫藥水帶下樓。
“鈞安,過來。”鄭達遠朝鈞安招招手,小家夥扭捏半天不情不願地走到床邊。
“我問你,梁阿姨為什麽摔倒?
“不怪我!真的!我勸過紹華哥哥別砸梁阿姨,可他不聽,砸完就跑了。害得梁阿姨騎車子不穩,摔了一跤,我最後還扶梁阿姨起來了。”
“許紹華為什麽要砸你梁阿姨?”
“他……他……唉,我不想當叛徒。”
鄭達遠氣不打一處來,上回教他不當叛徒,沒成想,“鈞安,聽着,背叛不忠不義之人是改邪歸正。”
“好吧……我說了你不要告訴別人。”
“他說,他媽說梁阿姨不是好東西,天天一個人住山上就是想勾引別人的爸爸,打着量血壓的旗號接近他們。”
說完,鄭達遠看碧瑩站在那門口臉色陰沉,随即打發走了鈞安。“鈞安,回自己屋裏吧。爸爸給你帶了新玩具,快去看看。”
碧瑩聽見鈞安回房間的關門聲才開口說:“陳鳳英這個長舌婦,上梁不正下梁歪!沒錢請家庭護士,扯着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求梁柳給老許量血壓,人家就去了兩回,現在反說梁柳不是!她才不是個好東西!”
何仲平回來時看家門口停了一輛二六寸自行車,微怔了一怔。委座今日身體不爽,讓他們一幫人早點回去。他中午吃不慣環翠樓廚子做的杭幫菜,一心想回家吃羊肉餃子,現下直奔餐廳。卻見餐桌上随意放了一束紅薔薇,紅得觸目驚心,沒半分嬌豔欲滴惹人憐的姿态,反倒像割裂開的傷口,正流動暗紅色鮮血,心下悄然。
何仲平看得出神,未發覺梁柳走到跟前,“何長官好。”
他擡頭雙目灼灼地看着梁柳,舔舔唇說:“梁小姐好,坐吧。”
梁柳将風扇旁的那盤餃子挪到面前大快朵頤,應該說是狼吞虎咽,絲毫不在意坐在對面的何仲平。中午她嫌開火做飯熱,一個人将就吃了點餅幹,現在折騰一番早餓得前胸貼後背。
“我叫碧瑩給你熱一熱餃子?”
“我不讓熱的,涼着吃舒服。”
“紅薔薇很好看。”
“嗯,北崗的薔薇都開了,特別漂亮。”梁柳看向桌邊的薔薇花,露出一絲憨笑,可不知想到什麽,驀地低頭說:“雁回過幾天回來,我再去割一點。”
何仲平臉上的笑也僵住,正色道:“梁小姐慢用,我上樓換衣服。”
他起身時發覺梁柳的左手在桌下扇來扇去,走遠了回頭看,她的褲子被卷到膝蓋以上,兩腿膝蓋處受了傷,幾只蒼蠅和蚊子尋着血腥氣一直圍繞她的腿轉,她只好一手趕蟲子一手吃飯,狼狽極了。何仲平眼瞧着難過,卻不敢多有停留,徑直上了樓。
鄭達遠給碧瑩倒杯水順順氣,碧瑩平靜些許,說:“馮雁回再放心梁柳,也不該送她一個人上山像免費的侍從醫官被人使喚。”
“這你就不懂了,馮雁回未必放心梁柳,送她上山是萬全之策。”
碧瑩側目,問:“你什麽意思?”
“這給長官看病是一重人情,可萬一梁柳真和其他人不軌,他正好借梁柳拿捏對方,加官進爵。”
“越說越不像話,人家少年夫妻,馮雁回怎麽可能做這種事?”
“少年夫妻如何?馮雁回的心思不在梁柳身上,奈她才貌雙全也無用。”鄭達遠湊到碧瑩耳邊悄悄說了句話。
“什麽?”
“千真萬确,你哥的線人親耳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