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掙紮
“你罔顧綱常,違背人倫,你們倆在一起不會有好下場!”
“你……你不是也和我哥睡過一個屋子裏嗎?這說明不了什麽。”
鄭達遠哭笑不得,說:“小姑奶奶!這能一樣嗎?我都說了是聽!聽見了聲響!”他補充道:“應該不是頭一回,反正去年在南京馮雁回日日如此。”
碧瑩仔細回想,誠然,梁柳與馮雁回的結合太過唐突。高中時期從未聽聞她交往男友,然而在升大學的暑假,同學紛傳梁柳訂婚,男方是無錫馮家,随後大學畢業那年辦了喜事。婚後梁柳不肯辭職做家庭主婦,兩人工作皆忙,最近幾年馮雁回又到南京做事,梁柳依然待在上海,兩地分居是無疑的了。算來結婚多年沒有孩子,依然不見二人有要孩子的念頭,原來如此。雖然嘴上說馮梁“少年夫妻”,但她并不認為梁柳蒙在鼓中,一無所知,任何一個女人都是觀察枕邊人的高手,更何況聰明如梁柳。
換句話說,在碧瑩看來梁柳是默許馮雁回的所作所為。
不令人費解麽?她大可拂袖而去,另尋佳偶,卻從一而終般地守候在馮雁回身邊,然而對待馮雁回又是客套地。自然不是源于愛,再深刻體貼的愛也無法容忍對方長年不忠。盡管相識十幾載,碧瑩仍然不明白梁柳關于她這段婚姻的态度,腦海浮現起六年前在梁柳婚禮上二人說完祝詞她似笑非笑的神情,講不出的奇怪。
碧瑩打開房門,看見何仲平倚着二樓欄杆一動不動地看着梁柳,他專心到沒聽見門鎖轉動的響動,她想起沒有拿繃帶,轉身回屋去拿。
鄭達遠透過門縫自然瞧見了何仲平的身影,又悄聲将門鎖上,碧瑩疑惑他舉止反常,特意回避仲平似的。他舔舔唇,事不宜遲,終于下定決心開口說:“碧瑩,你哥應該喜歡上梁柳了。”碧瑩轉頭看向鄭達遠,他的眼神堅定無比,已然是宣告一樁确鑿之事的态度。
這下,碧瑩終于驚得說不出話,不可置信這樣的事會再一次發生在何家。
她不死心,問:“你怎麽知道?”
“還是去年在南京,你哥每天和梁柳打照面都要問候她三回,‘梁小姐,早上好’,‘梁小姐,下午好’,‘梁小姐,晚上好’。我當時一看全明白了,你倆真不愧是兄妹,他跟你當年喜歡那個國文老師一模一樣。”
碧瑩狠狠剜了他一眼,知曉他是故意提起陳年往事害她的臊。所幸鄭達遠站得遠,不然胳膊已經被她擰青了。
“那梁柳呢?”
“四個字,‘何長官好’。”說完鄭達遠看碧瑩的頭已緩緩垂下,看不清陰影中她的表情,許久才注意到她的肩在微微顫抖。雙手緊握成拳,指關節泛白。
太痛苦了。
她深陷過的泥沼,如今要眼睜睜地看着仲平再走一遭,太痛苦了。
半晌,他聽見碧瑩深深吸口氣,似乎釋然地說:“也好,叫他早點死心。你以前不是說過,像這樣的感情,道德虧欠,情感上沒有回應,來得快,去得也快。”
鬼知道去得快不快,鄭達遠內心默默頂了一句。
碧瑩出去時,仲平仍然定定地向下看着梁柳,碧瑩上前瞟了幾眼,梁柳吃完餃子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一只手蓋住眼睛遮光,另一只手累得耷拉在膝上。看到仲平這副樣子,她又覺得他有些可憐,再心疼梁柳也什麽事都做不了。碧瑩早不打算以牙還牙了,她是過來人,當然曉得增加罪惡感不僅于事無補,而且親情方面令他孤立無援。
“何仲平。”她走近叫了仲平一聲,音量不大,只能他們二人聽得見。
這回輪到仲平吓了一跳,他臉色不大好,急匆匆轉身進走廊回書房。
“何仲平。”碧瑩緊追着他說話。
“別以為鄭達遠回來了我就不說你,沒規矩!”他的責備底氣不足,自然威懾不了碧瑩。
她譏诮地說:“你也知道什麽是規矩?”
他今天心裏亂得很,不想和她計較,伸手要開門進屋。也不知道碧瑩哪來的力氣,一把摁住門把手,死死看住他,他覺察碧瑩的眼神有一種莫名的熟悉。何仲平恍然大悟,十年前她要跑去私會她的窮酸老師,他也是這麽在家門口把她攔下來,碧瑩的眼神恰似當年他自己。
他還記得他指着碧瑩的鼻子大聲呵斥:“你罔顧綱常,違背人倫,你們倆在一起不會有好下場!”
不,不是碧瑩,被指着的分明是他!
他惡毒的話像毒蛇吐出信子“你以為他會珍惜你的感情?人都一樣,送上門的不稀罕,追着趕着要得不到的。”
他似被雷擊中,碧瑩接下來說的化作嗡嗡的轟鳴聲,沒有一個字進到他耳朵裏。“仲平,我問你,你打算怎麽辦?她……她曉得你喜歡她嗎?”
他楞在原地,半天不回話,碧瑩嘆了口氣說:“無論如何,我不會幹涉你的事。”
何仲平多希望碧瑩此時能逼着他對梁柳斷情,能要求他永遠不見梁柳一面,能讓他有規勸自己回頭的理由。碧瑩偏偏如此善解人意,也許她早就明了吧。情愛如同洪水猛獸,來勢洶洶,不管對方是誰,你是誰,它只一心淹沒人于洶湧浪濤中,巴不得沒一個人生還。
碧瑩走出他的書房前,他說:“我不會和她在一起的。”
“也許,她也對你動心呢?”
“那也不可能,我不會犯這種錯。”
“你不用拿感情跟我犟,現在是民國,結婚自由,離婚自由,戀愛自由。你們在一起也算不了什麽。”
他冷哼一聲,“歪理!”,他對碧瑩這套理論嗤之以鼻,碧瑩覺得他怪,非要壓抑自己的感情。既然他到此為止,碧瑩也省得操心了,要難過也是他活該,賴不着她。
書房落地窗外擠擠挨挨的綠樹,鐘翠、寬大的芭蕉葉幾欲伸入室內,幾朵初放的橘紅色榴花似點點火苗,強烈的顏色對比令人不敢相信眼前蔥茏之景是真實的。烈日已去,室外的白光依然刺目,然而層層綠葉掩映下的房間暗沉沉的,何仲平靠着書桌,整個人籠罩在一團陰影中,那是仲平少有的垂頭喪氣的時刻。碧瑩久久忘不了這一幕,她抿抿唇,帶上門,終于還是留他一個人在房間裏。
此章馮雁回的家鄉有改動,在看文的小天使莫打我。
番外 碧瑩的故事(一)
曲明傑才是什麽都不懂,成天主義問題,懂個屁西洋藝術!
下午野外練習苦啊,毒辣辣的太陽曬得他後脖子疼,鄭達遠現在是一身臭汗,他也懶得洗澡,臭就臭着吧。他一個人香不了一個寝室,他一個人也臭不了一個寝室,睡着了誰還嫌味。
“濟中,晚上沒事?”
他朝宿舍走着,何教官冷不丁從後面叫住他,濟中是他的字,平時在校何仲平直接叫他的大名,如今鄭達遠免不了擔心他來者不善。何仲平課講得好,實戰理論兩手抓,半學期下來教學成果響當當,學生們也尊敬他,就是人陰恻恻的,他們管他叫狐貍。
“何教官好!”鄭達遠對他行個軍禮,“長官請指示!”
“哎—”何仲平擺擺手,語氣比往日課堂上柔和許多,“湖北菜吃不吃得慣啊?等會兒來我家吃夜飯吧。”
鄭達遠先是楞了片刻,随後一個勁兒點頭。“吃得慣!吃得慣!”
“好,先跟我去取車。”
鄭達遠沒走兩步,聞見了自己身上汗酸味,窘得停下來,“您等我一會兒行嗎?二十分鐘,不,十五分鐘就夠!我去洗個澡。”
“去吧,去吧。我在側門等你。”何仲平看鄭達遠慌慌張張跑去,笑着搖搖頭,真是一魔自有一魔降,也不知道這小子迷上自己妹子哪一點,跟着了她的道似的。
他穿得簡單,白襯衫配軍褲、軍靴,還是軍裝擡人,換哪身衣服都不得勁。何公館在馬思南路上,房子只有兩層樓但占地面積大,花園自何母去世那年就不種花了,改換成兩大塊整齊劃一的綠草坪,當中一個噴水池子,是碧瑩二十歲生日的禮物。這是她照着外國小說裏噴水池描寫親自設計的,鄭達遠看過初稿,一個洋人女子坐在當中,右手站一個赤身裸體的孩童。他當時勸她改一改,猜準她家裏不會同意建這種樣式,她一聽小嘴一撇,說他懂什麽,她的設計象征的是自由、博愛,曲老師看了稿子直誇她藝術天分高呢。
他怎麽會不懂?他好歹出國游歷過一年,她設計的噴泉人家都是放廣場上,誰放自家院子裏,不倫不類的。
她鬧得不行非要按原樣建,何仲平發了話,要麽改,要麽按他的意思池子上放假山。最後碧瑩乖乖改了稿,兩層圓臺,四條凸棱倚着支柱,噴泉打開便有兩層水幕,看上去清清爽爽,比原來強了多少倍。
曲明傑才是什麽都不懂,成天主義問題,懂個屁西洋藝術!
他經過這幢房子有百八十次,二樓右數第三個窗子,碧瑩房間的位置他了然于胸。每次大家聚會游冶回來,他都要目送碧瑩進家門才放心,久而久之知曉了碧瑩住哪間屋。碧瑩不邀他進屋,他楞是四年磨不開臉登門拜訪。他不氣碧瑩喜歡別人,他感情上這麽怯的一個人,碧瑩能知道他喜歡她才奇怪嘞,他氣碧瑩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曲明傑。他再有才華,發過再好的文章,門客再多怎樣?他可是個有婦之夫,她也不替自己想想,她若跟他私奔,她受得了別人戳着脊梁骨罵還是受得了粗茶淡飯的日子?況且曲明傑還不喜歡她。
她喜歡曲明傑喜歡得神魂颠倒,她哥哥軟禁她,她就絕食,何仲平心也狠,任她水米不進,終于撐不住送進醫院。他提了水果鮮花,帶着他娘煨的小米粥去廣慈醫院看她,到地方才知道她燒得嗓子化膿,話說不了,飯咽不下。見她人躺在床上,早瘦得脫相,眼窩深深凹陷,臉色蠟黃,手連拿筷子的力氣都沒有,只剩一雙大眼睛一動不動地望着他。
他心揪着疼,不忍心看她作踐自己,沒待兩分鐘出了病房,求何仲平讓曲明傑過來看看她。何仲平這才後知後覺鄭家小少爺喜歡上碧瑩了,他跟個沒事人似的,“你們那些同學早替碧瑩通風報信了,曲明傑不願意探病,說碧瑩緩緩就能好,自己來看反而坐實外面的謠言。這事兒現在到頭了,碧瑩傷心一陣子,興許不久能忘了他。她恨我就恨我吧,等她懂事了就知道我這是為她好。她才二十一歲,往後多的是好男子供她選擇,我不能看她折在曲明傑身上,後悔一輩子。”
今天見她氣色好多了,臉上總算回來點肉,烏黑的眼圈也消了,可半年前還貼身的薄綢長衫像個麻袋挂在她身上,人也變得不愛笑。見客人是他,沖着何仲平癟嘴,“我說有什麽貴客呢,你還破天荒請湖北廚子來。”,轉過頭對着他講:“你面子可真大,我們家逢年過節都不一定吃楚菜,今天沾你的光才吃一回。”
“我的學生面子當然大。你少挖苦濟中,你前段時間病剛好,請來師傅也吃不下。”
席上都是家常菜,抱蛋餃、藕夾、粉蒸肉、滑魚片、珍珠圓子,這幾道菜何母在時經常燒給兄妹二人吃,是碧瑩的心頭好。碧瑩一碗飯吃得很快見底,可惜大病初愈,不能像以前敞開懷吃上兩三碗飯,眼瞅着別人大快朵頤。
何家的規矩,吃完飯不能下桌,要等席上人吃完了方可散席。平時就碧瑩和何仲平兩人吃飯,自然不必拘束,今天有客人在,碧瑩不好離席。三人間的氣氛些許尴尬,不知說些什麽好,可把碧瑩悶壞了。
趁着仲平接電話的功夫,碧瑩悄聲對鄭達遠說:“你快點吃啊!”
于是何仲平回來看見鄭達遠悶頭扒飯,顧不得夾菜。“濟中,菜不合你胃口?”
“合胃口,楚菜好吃得很!”
“碧瑩病剛好,準備的菜是有點清淡了,招待不周。等你冬天從軍校畢業,紅藕和菜苔也上市了,我露一手,做排骨蓮藕湯和菜苔燒臘肉,不嫌棄到時候再過來家裏吃飯,我還有兩瓶茅臺等着和你喝!”
“還要來?你別吃垮我們家。”
“我不虧你的,你一年的核桃、蘋果、吊柿餅我都能包圓。”
碧瑩嘴撅了撅,口是心非道:“誰稀罕你那些山貨!”
“那上次是誰喝完濟中帶來的小米粥?”何仲平故意戳破她。
碧瑩又羞又臊,說了句“你們吃吧。”便逃回客廳。
“上海時新玩意兒多,洋煙洋酒洋茶都不缺,就是缺你帶的這些吃食,又質樸,又營養。碧瑩病中多少人送來凱司令的餅幹蛋糕,她都不吃,就愛喝你家熬的小米粥。中國人,中國胃,還是得吃五谷雜糧。她是個小孩心性,說話作不了數,你以後多照顧照顧她。”
沒等鄭達遠咂摸出“以後”的意味,何仲平便以水代酒敬了他一杯。熱水入肚,他恍然大悟,何仲平這是撮合他和碧瑩呢,一時間竟有些不可置信,可這酒席、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分明是順水推舟,他不敢多想,立馬回道:“我一定照顧好碧瑩!”
番外 碧瑩的故事(二)
昏昏沉沉中,她腦海中慢慢浮出晚香玉的花語:危險的快樂。
客廳玻璃瓶中的晚香玉開了四朵,黃蕊白瓣,還有兩脈綠白色的花苞緊緊閉合着,這花叫豐玉,是碧瑩今早去門口的花店買的,老板說伺弄的好可以開十天。廳裏靜得只能聽見挂鐘的滴答聲,暮色四合,晚香玉的香氣愈發馥郁,稠密的香氣借着七竅鑽進人體內,濃烈得令人頭痛。
她趴在綠罩臺燈下,桌面上擺着白天用來打發時間的玻璃跳棋,她現在一個人能夠玩六個人的棋局。碧瑩透過圓潤剔透的玻璃球看那晚香玉,連同晚香玉在的世界竟颠了個,她睜大眼想仔細瞅瞅,發現玻璃球裏的世界還是變形扭曲的。那花瓶的輪廓沒有棱角,拉扯得像一灘水跡。她伸出食指,撚一顆棋子,許是她病得久了,人也變得怕冷,玻璃球涼涔涔的觸感令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從前時常抱着這盤跳棋找他玩,她執綠,他執白,坐在廊下,一個午休能玩三四局。他也勸她學學難度高一些、大人一些的棋,她卻很樂意一直玩跳棋,雙方十歩棋以內交涉,誰也不用離誰太遠。碧瑩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偏趴在桌上不想動彈,口鼻溢滿了晚香玉的花香,捕捉不到一絲的氧氣,昏昏沉沉中,她腦海中慢慢浮出晚香玉的花語:危險的快樂。
迷迷糊糊時,碧瑩聽見緩慢的腳步聲,接着是“倏”地一聲窗戶推開,又過了兩三分鐘,那人來到她身後,拍了她肩兩下。
“上樓睡,別着涼了。”
她懶洋洋地擡起眼皮瞧面前的人“我不想睡覺,就是有點暈。”
“晚香玉夜間放在室內要開窗,不然會呼吸困難。”
碧瑩振作振作精神,邊收玻璃棋子邊說:“這樣啊,謝謝鄭小少爺。敢問你什麽時候走呢?客人未走,主人就休息,實在不合規矩。”
“你不是說不想睡覺嗎?”鄭達遠不以為然,悠哉地走到沙發邊坐下,翹起二郎腿。
“剛才經你說呼吸困難,我覺得現在是有些乏了。”她假意伸伸懶腰,裝模作樣地打兩個哈欠。
“不如下跳棋解乏?”
碧瑩心頭一緊,以為他是故意拿過去她和曲明傑下跳棋的事臊她“誰跟你玩?”收拾好棋子便起身上樓。
鄭達遠聽到這話也是心頭一緊,是啊,碧瑩,誰跟你玩呢?
哪曾想迎面撞上何仲平,“欸,走什麽,濟中好不容易來家裏一趟,一起聊聊天。”何仲平端着托盤,上面擺了一套紫砂茶具。
“嘗嘗今年的明前毛尖,我托人才買到的,口感不比以前我在老家喝的差。”
碧瑩洩氣地坐在一旁的單人沙發上,何仲平倒完茶,伸頭看了看她手裏的玩意“唔,跳棋嘛,正好咱們三個可以玩。”
“三個人不好玩,四個人分兩邊才好玩!”碧瑩故意擡杠。
“那還不簡單,等阿福回來,叫上他一起玩。”
阿福是從小跟在兄妹身邊的家仆,這會兒不知道被何仲平支使到哪裏送公文。碧瑩來了興致,以前因為自己年紀小,和仲平玩這種游戲她只有輸的份,如今來了機會,她可要一雪前恥。“先說好,我和濟中一頭。”
鄭達遠歪着頭問她“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你是不是傻?我叫必贏(碧瑩),他叫仲平,誰贏誰輸一目了然!”
可惜碧瑩還是沒算過仲平,何仲平一是鄭達遠的教官,二今天助了他近水樓臺,兩層的利害關系,鄭達遠是不輸不行。其實結果也不用鄭達遠太花心思,三局兩勝,第一局他和碧瑩頭回聯手,敵不過何仲平主仆二人配合默契,慘敗;第二局,倒是吸取教訓,實實在在下了一局,險勝:到了第三局,他很識趣地浪費一個子,給了何仲平和阿福翻盤的空隙,結果惜敗。
“你拍我哥馬屁對不對?氣死我了!”碧瑩朝他翻了個大白眼。
何仲平笑說:“濟中,你站錯隊了。她是叫必贏,可是連着姓就叫何必贏,倒不如我的名字。”碧瑩愈發氣結,逮着空好好辯駁一番,由她鬧了一陣兒,仲平正色道:“天不早了,濟中今天在家裏睡吧。”
“哥,你……哼,樓上的客房髒着一直沒打掃,你讓他睡哪兒啊?”
“是啊,何教官,我還沒有跟學校請假,你也知道軍校紀律向來嚴。”
“放心,我跟你開了張請假條,已經送到你們舍監那兒了。床的話,你不嫌棄可以和我睡一個屋子,我那張床是雙人床。”
鄭達遠聽了自然是一百個願意“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叨擾何教官。”
“不行,不行!你叨擾我了!”碧瑩當然不習慣外人住家,況且這個外人還是她多年的鬥嘴冤家,一扭臉對何仲平說:“我也是這個家的主人,我有否決權!”
“否決無效!你住二樓,濟中跟我住一樓,礙着你什麽事了?你那是權利,還是多管閑事?”
碧瑩自知說不過何仲平這個政客,負氣地“哼”了一聲,悻悻然上樓回房間,眼不見為淨。
客廳裏那張突兀的寫字臺上擺放的都是碧瑩的東西,兩只康克令鋼筆、蓋子沒合上的露華濃唇膏、翻看一半的《語絲》雜志……鄭達遠猜想碧瑩一定是病中無聊得緊,不願意一個人待在二樓,這才挪了寫字臺到樓下,屋裏待厭了也方便到院子裏走走。他正好奇着那張桌子,自鳴鐘“當當”響了兩聲,原來已經十一點鐘,在軍校時間長了,偶爾十點以後睡反而不習慣。
“你看什麽呢?”碧瑩探出小腦袋,本來想吓吓他,不想被他發現了。
“等我哥洗澡?”碧瑩見他不回話,便走到跟前來,調笑他。她已然洗漱完畢,穿着一套白色睡衣,睡袍沒有系上腰帶,寬大的外罩敞開兩邊,夜風一吹衣袂飄蕩,反增幾分氣勢。內襯的睡裙胸口處是一層蕾絲,半隐半透地附在那裏,碧瑩卻十分不在意,以領口的高度并不能顯露出她的曲線。晚上束着的高馬尾散開披肩,她的頭發是沙發,蓬蓬松松地遮住兩側的臉龐。因剛剛洗過澡,臉頰有兩朵紅暈,再加上她調笑他時眼神中暧昧不明。
鄭達遠眼裏她現在是從未見過的妩媚成熟模樣,他不得不逼自己正視對她的感情,她不再是那個留齊耳短發的小女孩,過去有曲明傑,難保未來不會有什麽李明傑、張明傑,他不害怕她喜歡別人,他怕最後碧瑩結婚都不知道他的心意。
番外 碧瑩的故事(三)
伯仲叔季,仲平是我的二哥,我還有一個大哥。
如何說?按她的脾氣,得知自己喜歡她,恐怕連朋友都沒得做。
他故意岔開話題,說:“你哥屋裏怎麽會是雙人床?”
“真害怕了?”碧瑩笑得得意,突然湊近問他,近得他能看清她顴骨上的小雀斑,還能聞見橙花的香氣,那一定是她的沐浴乳的香型。
他記得有一次聽校長演講,他和碧瑩站得近,她說他身上有清清爽爽的花香,還問他用了什麽。他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口,實際上他也不知道這股香味的來歷,許是下人換了熏衣服的香草,許是他哪位姨娘的香水太重,吃早飯時染上身。她好像很喜歡的樣子,軟磨硬泡問他是什麽物件的香味。最後他招架不住,據實已告自己實在不曉得,奈何她大小姐脾氣,丢下一句,不曉得沾了哪個女人身上的香味吧,便揚長而去。
晚上,他沖澡,閉着眼擠沐浴乳,在身上胡亂抹一氣,她說的那種香氣又出現了。他趕快關花灑,看沐浴乳瓶身,一圈法文看得他腦袋大。饒是拿着瓶子問他娘才知道,原來沐浴乳是父親這次辦的貨,他娘想了半天說他用的那瓶是橙花味。
買辦的兒子用外國貨當然是第一方便。他在法國見過橙花,小小的白白的一朵,葉子油綠寬大,起初他還以為是栀子花開到法國了。當地同學會采一捧放在卧室裏,他們認為橙花能夠安眠養神。他找仆人又拿了一瓶沐浴露,準備送碧瑩沐浴露時連着剛才他想到的一切一并告訴她。第二天的事誰都清楚,他跟着碧瑩,打算到一個僻靜的地方送給她,親眼看見她和曲明傑在花園裏糾纏不清。
此時的碧瑩背對着他,小口小口喝玻璃杯中的熱水,說:“伯仲叔季,仲平是我的二哥,我還有一個大哥。他叫何伯平,我出生他已經不在了,他是何家第一個兒子,全家上下都疼他得緊。我娘說他是七竅玲珑,三歲識字,五歲背唐詩,小嘴哄得每個人笑呵呵。他十歲過生日,我爹請木匠給他打了一整套成年才用的着的寝具,床頭櫃,衣櫃,還有那張夠他以後娶媳婦的雙人床。可惜他福薄,春天他和仲平放風筝,仲平的風筝挂到松樹上,他趁照看的下人哄仲平,仗着腿長腳長幫他取。那棵小松樹剛被園丁修剪,樹枝哪有之前牢靠,風筝還挂在高處的枝葉上。他跌下來,發燒驚厥兩日就殡西了。後來仲平什麽都只能撿他用過的,床也一樣,從老家來上海好多東西都丢掉了,我娘非要帶上這張床,說家裏不能沒有他的痕跡,仲平就一直睡這床。”
鄭達遠沒想到何家有這麽一樁密辛,更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碧瑩如此坦率地告訴他。碧瑩看他驚得說不出話,說:“我是看你嘴緊,我哥又器重你,省的你東想西想,以為我哥作風不良。”
浴室門“咔噠”響了一聲,碧瑩一聽連忙跑上樓,不忘回頭囑咐他:“千萬別跟我哥說!”
翌日清早,鄭達遠同何仲平一起返校,何仲平看他不開竅,一晚上跟碧瑩沒講重點,兩個人一點進展都沒有,是需要敲打敲打他了“濟中,你之前交過女朋友嗎?”
“嗯……算交過一兩個……”
“哦?那是如何追求她們的?”
“談不上追求……兩個人都有意思,自然走到一起。”
“你也說了,談戀愛要兩個人都有意思。你現在這樣,碧瑩怎麽知曉你對她的心意。女孩嘛,你越把事悶在心裏,她越注意不到你。你主動表現一點,她才能感覺出來。別擔心,感情的事可以慢慢培養,相處時間長了,她難免動心。濟中,我看你軍事作戰這門課很會用兵法謀略,追女孩子啊,也可以用用你的作戰計劃。”
何大小姐就這樣被親哥賣了,她這回算第一次正經談戀愛,她疑惑從前她為何不覺得鄭達遠是如此體貼、如此俊朗、如此令她動心……兩人進展飛快,到了舊歷年底,他們去看一個美國的歌舞電影,片名她忘了,只記得趁着戲裏女高音放聲歌唱,他壯着膽子問她關于結婚的事宜。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我說,我們過完年結婚好不好?”
停頓了許久,鄭達遠大窘,以為她不肯,準備說他是開玩笑時,碧瑩說:“哪個男人像你這樣求婚?”
鄭達遠狂喜,“你……你想要怎樣的求婚?你答應我了對不對?”
碧瑩沒回話,一顆心亂跳一通,想自己怎麽這麽輕易放松了口風。何仲平早就勸她趕緊和鄭達遠結婚,那兩天看出她心神不寧,一會兒笑,一會兒惱,旁敲側擊說:“我看濟中這個人不錯。家世相貌沒得挑,人好學上進,多少教官誇他是帶兵打仗的料,前途無可限量。”他見碧瑩似乎聽進去些,接着煽風點火:“這嫁人就是過日子,我跟他睡過一個屋子我知道,最關鍵的是他睡覺不打呼嚕。你不是最煩睡覺旁邊有人打呼嚕嗎?我告訴你沒幾個男的睡覺不打呼嚕,你且瞧着吧,換是別人,日後有你煩的。你現在年紀也不小啦,你那個姓梁的同學,人家都結婚三年了,到時候人家孩子都打醬油了,你還沒結婚。”
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何仲平也有翻船的時候,碧瑩度完蜜月回來,氣勢洶洶地殺到書房質問他:“你不是說鄭達遠不打呼嚕嗎?他打得比誰都響!你們兩個人是不是串通起來算計我?何仲平,你欺人太甚!”
不過生米都快煮成熟飯,現在再如何罵他都于事無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