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下

他是在為身後的女人遮太陽,怕她睡得不舒服。

其實美珍內心早有預計,她的準小姑子不會好應付,來之前仲平叮囑過一句:“碧瑩從小到大嬌生慣養,愛耍小姐脾氣,你多包涵點。”,她覺得自己早些年什麽難看的人情場沒見過,一個貴小姐再難為她,她都能忍下去。

趕巧不趕早,約好下午來家裏見人,進門才知道仲平帶着他的外甥逛廟會去了,客廳裏端坐的碧瑩恭候多時,俨然一副女主人氣派,“來了。”

“嗯……”,美珍尴尬地笑一笑,看着坐在主位泰然自若的碧瑩,她好像成了晚輩。

“美珍小姐快請坐,我家那位過年回不來,鈞安今天來可逮着仲平陪他逛廟會,他們等會兒就回來。”

碧瑩今天穿一身貝殼粉緞面長袖旗袍,胸前用作綴花的珍珠光亮柔潤,仿佛将初春粉色雲霞般的櫻花穿上身,領口露出幾根內裏保暖的兔毛,連同貝殼粉色顯得她巴掌大的小臉粉白。而美珍認為她自己寶石紅的夾棉袍子相形見绌的老氣,外表繡得再花團錦簇都不能遮蓋她渾身的窮酸氣。她不由得忐忑,夾着二郎腿,雙手不知道放哪裏,只得十指交叉抱着膝蓋,默默祈求仲平快些回來解圍。

她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從沒喝過英式下午茶,後幾十年的人生更不會遇見如此“難喝”的下午茶。她完全品嘗不出斯裏蘭卡紅茶的美妙,因為她感覺在經受淑女教育的碧瑩面前她簡直是劉姥姥,一只不知禮數的母蝗蟲。當她用茶匙攪拌咖啡發出丁零當啷的響聲,她似乎瞥見碧瑩嘴角有一絲笑意;當她右手端起咖啡杯謹慎地抿一口,她發現碧瑩正得意洋洋地一手舉杯一手托茶盤;當她如釋重負地放下杯子,碧瑩像是精準捕獲獵物的獵手,鄙夷地笑她杯口處的口紅印。

她不想留下吃晚飯了,美珍恍然大悟為何小開從不領她去宴會玩樂。她可憐的自尊心再也經不住一遍遍對她出身教育的拷問,來自于一個平凡家庭難道是過錯嗎?姑且她的家庭在溫飽線以上,已然比底層農民優秀太多,她不該受這種野調無腔的苦,難道她不比鄉野村婦更有資格當仲平的太太?

美珍擱下茶杯猛地站起身說:“我想我還是先回去罷,呃……我有一些不舒服,先回去……回去歇息。”

“哦?美珍小姐不如等仲平回來,我好讓司機送你回家,你一個人走了,仲平會責怪我欺負你呢。身體哪裏不舒服?我這裏倒有一位醫術精湛的醫師推薦給你。”

“不……不了,我會跟仲平講清楚。”,美珍抓起手提包,顧不得穿上外套便急匆匆地往門口走。

“這是去哪兒?外面天冷,怎麽連大衣也不穿?”,迎面走來牽着鈞安的仲平,美珍可算盼來救星,上前握着仲平的胳膊不放。

沒等她開口叫苦,碧瑩先站在遠處喊仲平道:“哥——”

到底是碧瑩心虛,先露了怯。從小到大仲平沒聽她當面叫過幾回“哥”,除了闖禍惹事喊他哥哥,請他出來撐腰護短,再者就是鬧到父母那裏,撒嬌求他美言兩句,或者直接頂包。仲平最了解她的脾性,眼下大抵是欺負別人自知理虧,先拉攏拉攏他。

“叫我做什麽?你就這麽招待客人的?”,碧瑩氣仲平當着外人的面訓斥她,臉上無光,自顧自地坐下不回話。

卻是鈞安率先解開僵局,他笑嘻嘻地朝美珍問好,随後一手舉着糖葫蘆,像出籠的小鳥般快跑至碧瑩身畔。碧瑩懊悔自找不痛快,早知道今天就不該回娘家,喊廚房的吳媽出來一同回去,省得做一桌好菜讓仲平吃飽了有勁責備她,真是個胳膊肘朝外拐的家夥。

大年初二的光景,街道人煙稀少,蒙着灰塵的鞭炮紅紙皮在路上厚厚地堆了一層,寒風蕭索,幾時有幹脆的葉片随風滾過。條條的矮煙囪持久飄散白霧狀的炊煙,走到一家門口就有一家特屬的飯菜香味。這番情景落入軍人眼中又會不同了,一旦近在眼前的炮火襲擊重慶,屆時這片土地上象征生機的炊煙将被滾滾濃煙取代,罪惡的火苗會以更高的密度在城市的角落聯結、紮根,經久不息。你如果再仔細地嗅空氣,興許能聞見燒焦的人體皮膚的味道。

晌午還熱鬧的宅子,碧瑩母子二人離去後登時冷寂下來,街上孩子放二踢腳的響聲接連不斷,仲平才想起年前給鈞安買的炮仗禮花,這下被碧瑩攪得忘記拿了。還有同鄉捎來的糍粑,中午說好要炸着吃,他都提前泡上了,一個人如何吃得完三大塊。

“折騰半天,餓了吧?我炸了點糍粑墊肚子。”

仲平在美珍手裏塞了一雙筷子,他端着的白瓷盤坐在她身側,盤子裏盛着四只炸得金黃膨脹的圓形糍粑,每只上面都窩了一個金燦燦油冒冒的煎蛋,糍粑外緣還帶着點蜜棕色脆渣,甜香的熱氣直往她鼻孔裏鑽。

小姑子的嫌棄在前,哪怕有山珍海味都不能喚起美珍的食欲,她捏緊手中的筷子,擔憂地問:“你妹妹好像不太喜歡我。”

仲平倒不否認,讪笑說:“她是怕我被你搶走,往後沒人疼她,給她撐腰了。你知道的,濟中帶兵常年不着家,她一個人照顧鈞安,也沒有人依靠,自然特別看重我這個哥哥。碧瑩愛鬧大小姐脾氣,不用一般見識。倒是你以後做她嫂子,要多擔待點了。”

如果真是這樣,她的确可以大度地忍讓一些。美珍自認心胸寬廣地想,仲平當了碧瑩三十一年的哥哥,頭回有女子要來分一杯羹,當然心裏不大痛快。也許碧瑩還害怕仲平結婚後沒時間幫襯她了,多難過吶,丈夫不在身邊,他們孤兒寡母生活,關于這點她也可以理解。至于大小姐脾氣,總歸仲平說得對,她以後要做碧瑩嫂子的,長嫂如母,于情于理她都得多包容小姑子。美珍心頭的愁雲不一會兒便飄走了,她覺得為了婚姻美滿,現下的不利她都能一一克服,她舉起筷子打算大快朵頤一番。

“慢點,小心燙,蘸着下面的紅糖汁吃。”,仲平盯着她吃完一個,低下頭問:“好吃嗎?”,美珍聞言忙不疊地點頭。

“我去燒夜飯,蒜薹燒臘肉愛吃嗎?”

“愛吃,我們一起燒,還能快點。”

“好,一起。”,仲平喃喃重複道。

等觀完正月十五的花燈,她和仲平的婚期也基本确定下來了,五月的一個黃道吉日,美珍爹娘特地找前街的瞎子大仙算的。仲平當甩手掌櫃,倒沒什麽意見,最後拿錢就是了。美珍覺得五月份好哇,末春天氣暖和,她穿西式婚紗不會感到太冷,而且離現在還有四個月,可供預訂的飯店、酒樓尤其富餘。一把婚禮提上日程,美珍便忙得不可開交,預備嫁妝,挑禮服,确定賓客人數,安排座位,喜糖、喜酒、喜煙一樣都不能少。

她到百貨商店買喜煙,要買的是仲平一貫抽的茄力克牌,美珍隔着玻璃櫃臺指着煙罐,玻璃冰涼的觸感冷得她心一緊,一個關于抽煙的疙瘩又從她柔軟的心底冒芽。

過年前她傷風喉嚨痛,請假往歌樂山的中央醫院拿藥,原本打電話叫仲平送,那天家裏的電話一直沒人接,她以為仲平忙工作去了。約莫下午三點鐘的光景,她出門診大樓返校,走一樓的門廊,看見小花園裏有個人的背影像仲平,她出門忘記戴眼鏡也不敢确定。好奇心驅使下,她往前多走了一截,躲在門柱後面偷看。美珍瞧着那個男人轉過身來,點一支煙慢條斯理地抽,他擋着的長椅一角隐約有人坐着,她再眯起眼睛吃力地看,他身後那人的胳膊還支在扶手上,似乎在撐着頭小憩。那個男人抽一會兒煙要回頭看一回,中間他向右挪了幾步,最終後面人的胳膊也被遮住,不過露出了一雙圓口的中跟皮鞋。美珍視力雖差,但看了也知道他擋着的人是個女的。

那天回去後,她夜裏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那個男人到底是不是仲平,他在做什麽呢,他身後的女人又是誰。美珍越想越想不明白,仲平的站姿、他和那個男人顏色相似的呢子褂、他抽煙的手勢……一切有關仲平的事在她心裏湧起一股股洶湧的暗流。這時窗戶縫中吹來一陣寒風,閉合的窗簾吹開縫隙,一束突現的皎白月光照進屋內,晃花她的眼睛,美珍下意識地一只手蓋眼遮光,她默然明了白天裏男人的用意。他是在為身後的女人遮太陽,怕她睡得不舒服。

想通這點,那些不安也好,惶恐也罷,全都一應退散。是仲平又如何呢?她眼瞅着他抽完一支煙就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連一句話都沒說上,說明他倆也成不了事。真正幹柴烈火的,早就難解難分了,其他的小情小愛并不能打亂她的陣腳。她早就想清楚了,仲平早入官場,見慣外頭的鮮豔顏色,難免對往上貼的女人把持不住,只要不擋她做何太太的道,無論婚前婚後,她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婚姻和諧,家庭穩固,這才是她的頭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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