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撞破
所有梁柳來過的痕跡,現在都在下水道裏啦,仲平永遠不會知道。
三月份的某一晚,夜裏十點鐘的辰光,美珍往仲平家裏撥電話,詢問婚禮上何家親戚是否只來碧瑩一家子,她好安排席位。她曉得仲平晚間喜靜,愛一個人獨處看書,所以約會的這段時間,她很少主動晚上跟他打電話談情說愛,偏偏今天心裏不得勁,說上兩句話才能安生睡覺,于是打着婚禮的旗號撥電話。聽筒裏一下接一下的嘟嘟聲,像在她心裏丢下一顆石子後泛起的圈圈漣漪,始終不見回響,終于接起,美珍迫不及待地說:“喂,仲平……”
“美珍小姐,何先生有事外出了。”
是家裏的傭人老媽子接的,美珍在電話那頭失落地垂下肩膀,遷怒于下人沒眼色,快結婚的檔口還成天叫她美珍小姐,等她進門非好好立規矩不可。
“他這麽晚去哪裏了?”
“這……何先生走得急,我也不清楚,大約是公事。”
公事?太陽從西邊出來,他一身閑職,能有要緊到晚上出門的公事?
“嗯,不用同他說我來過電話,不是什麽大事。”
挂斷電話,美珍躺搖椅上猜度仲平能去哪裏,不大可能是公事,莫不是碧瑩家裏有事……她翻了個身,側卧在搖椅上,面對着立式臺燈,絨黃的燈光如午間溫暖的日光,擊中她心上的不安。難不成是那個女人有事?
一夜無眠,翌日白天她耐不住性子來仲平家裏一探究竟,過來時仲平在二樓的卧房補眠,樓下傭人幹活輕手輕腳的,她問了幾句,昨天半夜三點仲平才風塵仆仆地回來。她坐在客廳當中的沙發,正對着院子裏洗車的司機小鐘,美珍拿小水果刀一圈一圈地削蘋果皮,削皮不斷可是她的拿手本事。
“來,小鐘,吃個蘋果,昨天晚上辛苦你了。”
“這怎麽好意思呢,我手還髒着,您吃。”
“哎呦,客氣什麽,我放茶幾上,你洗完車吃啊。”,美珍又裝模作樣地走回來,繞着汽車走了三圈,說:“小鐘,你們昨天晚上跑得是土路吧,後面泥點子真多。”
“可不是,羅家灣路難走啊,長官這回可做了筆大買賣。”
“大買賣?”
“能和徐老板做生意的,都是大買賣。”,小鐘煞有介事地眨下眼,美珍裝作了然似的,笑着點點頭便回了廳裏,怕他在仲平跟前傳話,一時間不好多問。
夜裏美珍值班看學生晚自習,驚蟄過後蟲子愈發多了,特別是學校處在郊外,一只飛停的小蠓蟲趴在課本上,恰好擋住代表未知量的字母x,那個女人就好似x,她不甘心解不開。美珍曉得隔壁班國文老師的男友是羅家灣裏的跟班,下班前囑托她問問昨天19號有沒有一個女人進來。
消息隔兩天傳到美珍耳裏,那天晚上19號确實進了個病歪歪的女人,她男友說那女的不是一般人家,沒受多大罪就被男的救走了。
美珍聽罷走到辦公室門口的水泥地曬太陽,她站了許久,直到蜷曲的頭發烤得燙手,可她還是覺得除不盡身體內的寒氣,那種陌生的惡寒成功占據了她的四肢百骸,透心的寒意向她的指尖、腳尖源源不斷地輸送,她的春天本該如牆角的桃花絢麗爛漫,卻在倏忽間失去了力量。
其實美珍見到梁柳第一感受不是強烈的反感,她覺得她怪可憐的,真的。她頭回知道人瘦到一定地步,顯出骨架形狀,原來肘關節能比上下臂寬,膝蓋也能比大腿粗,人會像一只易折的娃娃,透過皮膚,骨頭的間隙走向一目了然。
五月中旬的天氣,梁柳仍然穿了一件長袖襯衣,下樓出門罩上松松垮垮的絨線開衫,人這才看上去有點肉。美珍默不作聲地躲在餐廳裏,看着梁柳快走出門才喊住:“這位小姐是仲平的朋友嗎?我從前倒沒見過。”
“鄙姓梁,我是碧瑩的同學,先夫馮雁回是何長官的同袍。”,即使梁柳因為疾病和審訊的折磨瘦骨伶仃,她神情的坦蕩大方仍然像明亮的陽光,反而顯得美珍狹隘。
“馮太太不常來走動,我都臉生了。”
“我身體不好,一直閉門療養,望何太太不要見怪。”,聽及梁柳稱她為何太太,美珍簡直身心舒暢,暗忖梁柳也曉得個中利害。梁柳又道:“前些日子我病着出不了門,這幾天感覺身體好些,便唐突登門來送禮金。我病得太久,眼神都不行了,沒看見您在下面,先把禮金放樓上了。”
“都是我們不好,仲平也不提有你這一位故交,害得我沒送上請柬,要馮太太專程跑一趟。”
“喜酒我就不喝了,我生着病,又是寡居不祥,別攪了喜氣。”
“這怎麽行,來喝杯酒總要的。”
“何太太的好意我心領了,我還要去西藥房買藥,先走了。”,梁柳說着步出大門,她像一縷似有若無的風,輕飄飄地來,又輕飄飄地走。
這是美珍人生中唯一一次與她的見面。往後的日子裏,美珍回憶這五分鐘短暫的對話,她覺得那天必然是老天幫忙,否則她的如意婚事早就泡湯,所以她對隐瞞仲平的事并不內疚。天意安排嘛,要怨就怨仲平吧,怨他沒握住機會。
二樓書房的門虛掩着,傭人說梁小姐剛才進的就是書房,美珍想着應不應當進去看看。平日仲平是不許別人進他書房的,打掃都是他親力親為,他說書房裏有工作上的機密文件,還有一些老物件,他不放心外人進來。
可她是外人嗎?姓梁的進得,她就進不得?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她進去看看梁柳到底做沒做虧心事。
等二樓的傭人都下去準備夜飯,美珍悄聲進了屋子,歐式的棕木書桌桌面被收拾得很幹淨,綠臺燈下壓着一個大紅色的信封,蠅頭小楷在上面寫着“祝 何仲平 趙美珍 鸾鳳和鳴 永結同心 梁柳賀”。美珍沒有拿起它,單單居高臨下地看,這信封還挺厚的,想必裏面塞了不少鈔票。美珍環顧周圍,一切照常,将離開桌前時,她直覺般地瞥了紅包下的縫隙一眼,于是她拎起紅包的一角,下面果然有貓膩,一張紙條露了出來——“十八日下午三時,裕美咖啡館見。”
美珍冷哼一聲,抽出紅包裏的鈔票,放進褲兜裏,然後攥着信封和紙條到衛生間,用火柴點着它們。她看着紅信封被火侵蝕得一點點萎縮,火苗燒得“鸾鳳和鳴 永結同心”八個字逐漸消失殆盡。最後她放心地将它們一把扔進馬桶,拉下拉繩,“嘩——”地一聲,所有梁柳來過的痕跡,現在都在下水道裏啦,仲平永遠不會知道。
至于什麽“鸾鳳和鳴 永結同心”統統不重要,她要的是永無後患地成為何仲平的太太,要梁柳決不能染指她趙美珍的位置。還有十天,她和仲平就要舉辦婚禮了,他們說好蜜月旅行要去西安玩,任何人都不能阻撓,要怨就怨梁柳吧,怨梁柳這個節骨眼上作梗。
傍晚仲平歸家,看她手指指腹黑乎乎的,美珍笑說是下午吃桑葚染上的汁水,沒等傭人說下午的事,美珍便道,下午有位太太來送禮金。仲平只當是一貫的還人情債,只讓美珍打點好就是了,自己先上樓洗澡去,美珍曉得他最近仕途大有回暖之勢,身心疲憊,不再多打擾他,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