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上
他不禁背後發冷,一萬人的屍體,摞起來該比這座五層的辦公樓還高
民國三十年的重慶,幾乎快被日本人炸穿地殼,無差別的轟炸瞄準了商業街和平民區,炮彈落在地上,所有的事物都粉碎了,衣服、人的肢體、房屋、家庭、人生,全都碎得七零八落,誰都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的生活。梁柳跟随紅十字會的救護隊四處救治難民時,常能在街上看見頭破血流的人憑着殘骸辨認親人,她以為這麽多年見慣了生離死別,她的心已經麻木不仁。事實上,她一度做到了,在上海,她可以撇下南市的傳染病患者,無憂無慮地上山消夏,她發自內心地相信生死有命,他人的幫助都是徒勞。然而,當親眼所見無數鮮活的生命,在一場轟炸後蕩然無存,她辦不到像從前一樣隔岸觀火。
她完完全全脫離了她所在階級的生活,那種豢養她小半輩子的富裕生活,有天她在後市坡搭臨時救護營,聽見前兩天救的小娃娃喊她“梁阿姨”,她恍然以為是鈞安來了。梁柳這才想起,她許久未與何家人聯絡,當初被中央醫院開除,拒絕碧瑩安排工作的好意,又進了救護隊,東奔西跑不着家,忽然就失了與碧瑩的聯絡。
她心裏也清楚,到底是因為仲平結婚,她不好再出現。
這年從元旦開始,日本人集中火力高頻率轟炸重慶市區,郊區的房子倒顯出安全的優勢,即便如今加官進爵,娶妻生子,仲平堅持住在原來的房子,通勤時間長一些也值得。他還學碧瑩家裏的做法,特意請來工人挖了小防空洞,方便避險。
日子剛進六月,初夏時分的傍晚,蟬鳴聒噪,天邊的火燒雲連成紅彤彤的一片,仲平火急火燎地開車回來,汗水洇濕背後的一大塊襯衫,喊着美珍快抱孩子躲進防空洞。剛接到的消息,日本人升級空襲,市區裏正在拉防空警報。
地洞裏潮濕,蟲子也多,盡管美珍包被圍得孩子只露出腦袋,那些可惡的蚊子,依舊在嬰兒光滑的額頭上留下圓圓的紅扁疙瘩,惹得佳佳嚎哭不止。
“要不我帶着佳佳先上去,這兒蚊子太多了,看把她叮的。”
“不要命了!上級通知,日本人今天極有可能是疲勞轟炸,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你看看城裏的,躲都不知道往哪裏去!哪有這麽嬌氣。”
“我不是心疼嘛,好了,知道了。”
仲平用手背蹭蹭佳佳的小臉,然後解開兩手的袖扣,卷起袖子,露出胳膊,讓蚊子轉移目标到自己身上,“侄女像姑,跟碧瑩小時候一樣,招蚊子。”
“你說,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現在天天燈火管制,夜裏也不敢點燈,哪裏都是黑黢黢的,重慶快成一座鬼城了。”
“重慶晚上點燈是什麽樣子?我好像自從來這兒,就沒看見過全城點燈。”
“特別好看,大紅燈籠挂在每家的屋檐上,屋子又在起伏的山上,離遠看是一疊一疊的紅星。你還沒見過重慶放煙花吧?”美珍越說越興奮,但說到煙花時她忽然失了興致,咧咧嘴角。
“說下去。”,仲平道。
“日本人每天空襲剩下的火藥,夠放幾天幾夜的煙花。”
會有一天的,這座城市上空的火花,不是來自戰争無情的炮彈,而是因為居民點燃慶祝勝利的煙火。
會有這麽一天的,仲平心中默念道。
仲平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他很久沒做夢了,久到他已經以為,他內心深處不需要一場夢來慰藉。他夢見他和梁柳手牽手在較場口逛街, 她的手如他想象中一樣滑嫩,握着的時間久了,兩個人的掌心都微微冒汗。他目光低下,望見她小巧的耳朵,耳垂上戴着一對潔白圓潤的珍珠耳釘,他直愣愣地看了一段時間,梁柳不好意思地擡頭沖他笑,臉飽滿得像一只紅蘋果,他就更舍不得移開眼。
仲平想起,他也很長時間沒見梁柳了,比不做夢的時間還長。
“我想吃水果。”,梁柳說着。
他知道前面有個小販賣新上市的枇杷,前兩天上班路上看見的,可是後來他不大樂意從那條路走了,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但是,他們現在有的是時間,去看一看何妨呢。
他拉着梁柳的手,光明正大地走在街道上,她穿一件全開襟的豎紋白旗袍,盤扣和鑲邊是淡淡的粉橙色,棉質的面料最容易褶皺,梁柳卻打理得服服帖帖。仲平松下一口氣,覺得她重拾生活的熱情,不像之前做什麽事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如同一陣将離開的風,說走就走,稍不留神便飛到天邊。
這種踏實牢靠的、與心愛之人在一起的幸福,使他的心飄飄然,像吹鼓的氣球,美好得令他不可置信。仲平自私地期許,今天找不到賣枇杷的小攤子更好,他們走的時間能更長一些。
到了水果攤前,他剛想張口說稱上兩斤枇杷,沉重的防空警報再度盤旋天空,街上擁擠的人流向東面湧去。他抓緊梁柳的手,也朝着東邊的隧道防空洞跑,他們跑得很快,踩着散落一地的大米,路過他上班的軍令部辦公樓,躲過一枚燃燒彈。
終于到了最後一個街口,逃命的人全都堵在了這兒,他真想破口大罵防空司令部的那幫蠢材,防空洞近在眼前都不會疏散人群,他感覺四面八方的人在拱着頭往前鑽,他和梁柳盡管牽着手,但因為之間不知隔了多少重人牆,他已然回頭瞧不見她的臉。就在人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時,前面大頭兵吹響哨子分流人群,擁擠的人潮逐漸稀松,慢慢的,幾乎周圍的人全進入盡頭的隧道口。他此時卻猛然發現右手空空如也,轉身也不見梁柳的身影。剛才人滿為患的大街,轉瞬只剩下他一個人。
“注意隐蔽!”
“砰——”
又一枚燃燒彈降落在他身後一百米處,他隐約看見熊熊的火海中,有熟悉的身影在掙紮。
“仲平醒醒……仲平……”
他頃刻間從夢中醒來,大口大口喘着粗氣,警備地問美珍:“幾點了?”
“六點,你快出去接電話吧,部裏打來的。”
在小地洞裏縮着身子睡了一夜,仲平來不及舒展腰身,洞外白花花的日光便刺得他睜不開眼,一個疏忽,步子沒站穩,踉跄一下。美珍連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不用”,仲平不耐煩地甩開,大步登上屋前的臺階。
等仲平趕到時,軍令部早亂成了一鍋粥,這才聽說昨晚五個小時的持續轟炸,較場口的隧道防空洞悶死了一整洞避難的災民,防空司令部派出一個營的兵運屍體都不夠用,正找他們借工兵。他剛進會議室,便聽第二處的處長翹着二郎腿說:“往常都是防空司令部的孫子怪我們情報給的不及時,黑鍋全讓軍令部背了,看他們今天說什麽,洞裏頭的災民沒被炸死,叫他們挖的防空洞給悶死了。我看至少小一萬人吶,有的全家老少都死在裏面……”
那是個大防空洞,仲平批複過它的測繪文件,按書面數據來看,最多只能容納五千多人,但昨天事出緊急……想到可能的死亡人數,他不禁背後發冷,一萬人的屍體,摞起來該比這座五層的辦公樓還高,這何止是防空司令部的恥辱?這是全體公務人員的一筆血帳!
空中作戰弱勢尚可理解,連地面上避難的防空洞都能出問題,以致造成過萬的無辜百姓死亡。他越發對自己所投身的政黨失望,倘若一國政府連最基本的國民性命安全都不能維護,甚至視如草芥,那麽這個政府、這個政黨有什麽未來可言?即使抗日戰争勝利,仲平想,他們也不大可能坐穩江山,頹唐之勢早已如東逝水不可挽回,上面那位維穩把戲玩多了,遲早要狠狠栽跟頭。
李部長推門而入,會議室內霎時鴉雀無聲,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開門見山道:“諸位,我說幾句。昨晚六點日軍在我平民區空襲一事想必同僚們已有耳聞,委座下發命令,類似隧道防空洞慘案絕不能再發生,特命我部協同防空司令部排查現有防空洞的隐患,處理好日後的防空指揮工作。我決定由何副廳長執行這項工作,老何的為人處世我們都是有目共睹的,這次是奉命于危難之間,閑言贅語我不多說,就交代一句,與防空司令部打交道多留心,你可是代表着我們軍令部。”
“是,承蒙部長信賴。”,仲平起立朝主位的部長敬禮。
散會後,仲平立刻乘車去防空司令部,車駛過夢裏他和梁柳走散的街口,此時那裏一派荒蕪,仲平心口發緊,無數次大大小小的轟炸都走過來了,唯獨這一回,他對梁柳的不安揮之不去。那些夢中的剪影仿佛對他下了心蠱,不遠處認屍家屬的痛哭聲一拳拳打在他的胸腔,他的心髒鈍鈍地疼。
無論如何,他今天要和碧瑩通電話,問一問梁柳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