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下

最後最後,她站在仲平背後,看他的肩膀顫動,看木地板上落下圓形水跡。

散會後,仲平立刻乘車去防空司令部,車駛過夢裏他和梁柳走散的街口,此時那裏一派水深火熱。仲平心口發緊,無數次大大小小的轟炸都走過來了,唯獨這一回,他對梁柳的不安揮之不去。那些夢中的剪影仿佛對他下了心蠱,不遠處認屍家屬的痛哭聲一拳拳打在他的胸腔,他的心髒鈍鈍地疼。

無論如何,他今天要和碧瑩通電話,問一問梁柳的安危。

即便是上頭親自派來的人,這個關頭見防空司令部的司令也須等兩個鐘頭,外面排隊的訪客都是事關人命的要緊事,倒顯得仲平的事務尋常。他看着一個上衣滿是血污的男人快步走過會客廳,直闖司令辦公室,被門口的侍衛兵攔下,嘴裏嚷嚷着要醫生支援。

“這人誰啊?”

“空襲服務總隊的中隊長。”

“要醫生找紅十字啊,我看他們滿重慶跑。”,仲平身邊坐着的兩人攀談道。

劉司令的秘書不緊不慢地走出辦公室門說:“司令跟您安排過了,紅十字人手富餘,我們這兒也沒現成的人選。”

“紅十字救護隊的人昨天都在十八梯口遇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少打發我!快叫劉偉德派人!”

十八梯口是隧道防空洞死傷情況最嚴重的的一個出口,仲平心幾乎要嘔出來,他一把拽過中隊長,兩手摁着他的胳膊,瘋了似地問:“什麽?你說紅十字什麽?說話啊,你他媽剛才說什麽?”

副官送仲平進門時,碧瑩接完鄭達遠的電話,他說處理屍體的防護團暫時沒有找到梁柳,不過的确發現了其他紅十字殉職人員,他已經安排底下人去找。

“現在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碧瑩一手扶着仲平上樓歇息。

“我就不應該……碧瑩,我就不應該當初坐視不管,我要是肯幫幫她,都怪我……”,碧瑩看着仲平追悔莫及地捶自己的頭,他左手的指關節被他摳出了一個個細小的傷口。這是母親去世後仲平第一次情緒失控,即使是親兄妹,碧瑩也不知道用什麽方式安慰他,似乎她一直覺得仲平天生是那副老成冷淡的面孔,或者,天底下沒有值得他何仲平悲喜于形的事。

依仗慣了兄長可靠的臂膀,碧瑩都快忘記仲平像個孩子般在母親的靈前啜泣過。原來已經這麽久了,她哥哥這輩子的大好年華,已經如腐水般死寂地度過了一半。

“碧瑩,媽一定還因為伯平讨厭我,她一個夢都不肯托給我。”

這句哭訴想來竟是二十年前的事,碧瑩從未感慨過白雲蒼狗,特別是生了孩子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但此時此刻,她覺得時間的不可挽回令人無力。梁柳和仲平,在一天天平淡無奇的瑣碎中漸行漸遠,居然走到今天生離死別的地步。走廊的燈光射入漆黑的房間,碧瑩的身後的影子被拉得歪長,她阖上客房的門,吩咐吳媽打電話到仲平家裏,通知美珍今晚仲平宿在她家。

後面的三天,碧瑩白天跟着鄭達遠的手下人到河壩或者朝天門一帶認屍體,一排排屍體平攤在江岸邊,死狀大同小異,有的因為暴力搬運,血肉模糊的肢體直接斷裂,缺腳少手是常有的事,不過總歸保留着頭。最令她觸目驚心的是那些路邊被炸死的人,衣服碎片挂在樹杈上,胳膊、腿、頭卻不知道炸飛到何處,能留全屍的也未必體面,不僅口鼻甚至七竅流血,身上的衣服還要被扒屍體的人全部拿走。更可怕的還在後面,重慶的初夏已經十分熱了,到了第三天,無論是炸死的還是在隧道口悶死的,這些尚未埋葬的屍體都散發出惡臭,十米開外就能聞見。

這三天碧瑩憂心如惔,晚上回來白日看見的屍體纏繞眼前,咽不下去一口飯。鄭達遠看見了勸她頭三天一過,後面再找希望不大,興許梁柳當時不在防空洞裏,地面上遇襲很可能已經被附近居民就地掩埋。倘若真是這樣,如今重慶流民遍地,想找回人只能等待更長時間。

難道梁柳沒有生還的希望嗎?

夜晚蟲聲唧唧,碧瑩坐在二樓主卧的沙發椅,思考着這三天一直困擾她的問題,她不相信梁柳的生命如此輕易地畫上句點。自十三歲認識梁柳,她所有的不幸碧瑩全看在眼裏,她破碎的家庭、任人擺布的婚姻、喪夫的痛苦、莫須有的罪名……即使生活殘酷地在她的人生築起重重艱難,她都無一例外地翻越過來,她是一個堅毅的女子,毫無疑問地。碧瑩執拗地認為,梁柳生命的枝條絕不可能被一場轟炸掐斷,她注定要等來一場屬于她自己的春風,而不是簡單地零落于風暴中。

窗下有漸近的引擎嗡鳴聲,碧瑩揣度鄭達遠今天能帶回什麽消息,她看向右側的白牆,又猜想隔壁睡着的仲平現在是何心境。從得知梁柳下落不明後,仲平便對美珍稱忙,每天睡在碧瑩家中,碧瑩清楚幾分他的心思,想守在城內能及時收到梁柳的消息。

碧瑩眼睜睜看着鄭達遠拿一件眼熟的外衫進門,一時間腿腳發軟,天旋地轉,站都站不起來。

“人呢?在哪裏?”

“防護團裏有人扒屍體,這衣服是從一個死了的孩子身上扒下來的。”

“我去年在後市坡看見她就是穿這件……”,碧瑩擡手,狠命地拭去流下的淚水,“不,不可能。沒有找到人,我不信!”

“碧瑩你冷靜一點,你知道這件衣服是哪裏找到的嗎?十八梯口周圍的廢墟,你去看過,那兒沒有活人了。”

“不可能,我不信,不可能……”

她無聲地哭泣,深陷在沙發裏,雙手捏緊衣裳,将那件黃色的亞麻薄衫緊貼心口。任憑淚水接連滾落,直至打濕衣領的一角,她順着濕痕向下摸,忽然碰到衣服胸口處有一塊凸起。她解開衣服的內兜,皺巴巴的手絹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什麽物件,她再展開,兩粒橢圓形的果核靜靜地躺在手絹中心。

“這是什麽?”

仲平不知何時站在主卧門口,絕望地看着她:“這是枇杷核,有一年,在葛山上,我送她一籃枇杷,你們都不知道。”

撕心裂肺的疼也抵不過這一瞬,仲平發了瘋似地要出門去找梁柳,鄭達遠別着他的手,搶過他手中的車鑰匙,碧瑩幾乎跪下求他不要出去,大喊如果他有三長兩短,就是要她的命。仲平甩開妹妹拽他衣服的手,對攔腰截住他的鄭達遠拳打腳踢。

“去!讓他去找!”,碧瑩拉走鄭達遠,向前推一動不動的仲平,“你好好看看屍首異處是什麽樣!你不是要去嗎?怎麽不去!你去啊!”

過了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碧瑩聽見仲平啞聲說:“我還沒抱過她。”

最後最後,她站在仲平背後,看他的肩膀顫動,看木地板上落下圓形水跡。

碧瑩知道,那是仲平哭了。攢了二十年的淚水,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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