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消遣
他想起她那時沒有留劉海,細碎絨毛般的額發在燈光下分明。
軍人俱樂部今晚有舞會,美珍嚷嚷好久想去跳一場,自從他們搬進城裏,還沒去跳過舞呢,這怎麽成!她已經不打牌了,再不跳舞,這個軍官太太當得也太沒滋味。她打開衣櫃,從左挑到右,又從右挑到左,試來試去,選中一條寶藍色的雞心領電光絨連衣裙,長袖的,蠻保暖。
“我穿這件怎麽樣?”,美珍換上裙子叉腰說。
“都行。”
她看仲平頭都不擡直來氣,想想還是算了,他肯答應陪她去軍人俱樂部委實難得,可不能觸他的黴頭。
卧室裏的玩具鈴铛丁零當啷地響,仲平抱起佳佳,小家夥正吐着泡泡,咯咯地笑呢。
“就軍人俱樂部的舞會,舞池還沒家裏客廳大,孩子交給隔壁我可不放心。”
“你是見過大場面,我沒去過百樂門,什麽熱鬧都想湊一湊咯。”
仲平置若罔聞,将孩子放回搖床,徑直走出家門。
車上美珍幾次搭話,仲平都不接腔,他的古怪脾氣見長,前座的副官大氣不敢出,生怕惹他不快。美珍也不知道仲平是怎麽了,日本人的大轟炸把他的和顏悅色炸走了似的,他自那次忙完工作,脾氣沒有一天是順的,她好心開導想同他聊天,也能被吼回來,說少管他的事。他心情稍微好點,就窩在書房、卧室,不言不語待在樓上一整天,因為不下樓,自然常常不吃飯,臉上沒肉,仲平的顴骨很快突起來。四個月來,他每天神色恹恹,晚上她有意撩撥,他翻過身關燈,丢下一句“累了”,便各做各的夢。
難不成真是上了歲數體力不支?
不應該啊,他才四十出頭,況且她看仲平不是無力,而是無心。
這是仲平第二次來軍人俱樂部,前一次來過後,他總覺得軍人俱樂部比正經的娛樂場差點意思。倒不是歌舞、燈光、酒水方面,是來玩的人,外面民不聊生、戰火交疊,裏面這群吃皇糧的還能歌舞升平,心思能分離得幹幹淨淨,他做不到。
進了燈火輝煌的大堂,美珍像放飛的鴿子,着急拿出自己練習一周的舞步,立刻牽上前來邀舞的男人的手,縱身舞池。仲平則懶洋洋地坐在四周的單人皮沙發,酌飲香槟,也許因為有一段日子不喝酒,今晚他喝了兩杯就有些頭昏腦漲。追光彩帶,衣香鬓影,令舌根發甜的美酒,留聲機裏周旋咿咿呀呀的歌聲……
“何長官不去和夫人共舞一曲?”
“老何,我記得你也會跳,去啊,讓他們年輕人開開眼。”
“老何升了官,該不會不願意跟我們這些下屬跳舞了吧?”
半推半就着,他在衆人的哄鬧間踏進舞池。一曲熱情的探戈剛剛結束,接下來是優美柔和的華爾茲,男人站成一列,女人站成一列,面對面挨個牽手進場。一,二,三,梁柳和他之間隔着三對人,就在碧瑩的婚禮上,他們當時也跳了圓舞曲助興。伸右腿,左前三步,轉圈,他想起她那時沒有留劉海,細碎絨毛般的額發在燈光下分明。并腳,右轉,交換舞伴,他約莫算過再有四個小節,她會翩然來到他的身旁。旋轉,移動,展臂,他們的目光相遇,她安然的微笑似乎在訴說甘之如饴的等待。
大廳四角的照燈大亮,夢幻的華爾茲結束,所有人行鞠躬禮,除了仲平。
他茫然地看向舞池男男女女的臉,怎麽也搜尋不到那張魂牽夢萦的面孔。不對,明明跳的是華爾茲,他們為什麽在舞曲結束時都不能遇見?
視線逐漸失去焦點,眼前的人群變作模糊的一團,仲平覺得心跳如雷、呼吸急促,左手捂着心髒,緩慢彎下腰。
“長官……”副官發覺不對勁,迅速跑入舞池扶起仲平。
“扶我出去。”
“我們長官喝醉了,要去外面透氣,請各位繼續。”
于是樂手吹響抒情的薩克斯風,衆人重回舞曲中,美珍見副官對她點點頭,知道仲平并無大礙,複搭上另一位舞伴的肩,腰肢輕擺。
夜涼如水,副官服侍仲平咽下一顆救心丸後,取出車裏的毛呢大衣披在他身上。仲平仰首,閉目養神,不斷深呼吸以平複方才發作的心絞痛。
“坐吧。”仲平閉着眼睛對副官說道。
軍人俱樂部外的長街人影零落,與廳內的笙歌鼎沸宛若兩個世界,他們沉默地坐在大門口的長椅,副官轉頭對仲平說:“長官,醫生說了您這病是慢性病,再不能像從前抽煙喝酒了……”
“我知道,今天晚上開心嘛,多喝了點。”仲平依舊閉着眼說。
“心髒病不是小事,還是告訴夫人罷。”
“你越來越絮叨,槍林彈雨都走過來,現在老了,更不惜命。”
劉副官跟随仲平多年,仲平這句話倒叫他生出無限慨嘆,二十多年中他們打過軍閥、剿過赤匪,半生戎馬,時至今日與日本人打保家衛國的生存戰,竟然節節敗退,如何能甘心出師未捷身先老,他轉回頭懊喪地垂下。
“小劉,你從前怎麽不告訴我軍人俱樂部這麽好玩?”仲平睜開眼,天上點點星芒變為他眼中的光點,他強忍住不讓眼眶裏溫熱的淚水滾落。
“好玩嗎?我記得您以前說這兒是靡靡之音。”
“太好玩了,人一進去,喝杯酒,跳支舞,什麽傷心事都能忘。也怨不得他們總來軍人俱樂部,成天腥風血雨,到溫柔鄉做做夢,人才熬得下去。”
“長官,梁小姐是個好人,好人有好報,她以後不會再受苦了。”
仲平看向夜空,右端的天被碼頭的燈塔映得發白,左端的天則因為戰火顯出紅橙色,中間漆黑一片。一邊是閃爍聖光的天堂,一邊是燃燒業火的地獄,哪個地方都沒有他的位置,他寧肯黑白無常此刻上門索命,也不願像喪家犬般徘徊此間,茍延殘喘。他自知雙手沾滿鮮血,一生不得善終,可他的愛人救死扶傷,功德無量,不該就此死去。
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上天有知,懇求将所有的苦施與他何仲平,以此換善女梁柳入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