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重逢

梁柳伸出右手,五指張開,半眯眼睛,食指、中指、無名指恰好貼合遠方筆架山的形狀。

梁柳伸出右手,五指張開,半眯眼睛,食指、中指、無名指恰好貼合遠方筆架山的形狀。筆架山易守難攻,且為東西兩大區域的分割線,山線陡峭挺直,向來為兵家必争之地。兩軍鏖戰兩天兩夜,終于在今天下午兩聲震耳欲聾的炮響後劃分出勝負。

此時河對面的梁柳依然能看見山間殘留的硝煙,她的目光收回到右手上,手背的皮膚皺皺巴巴,指關節處留有紅褐色的傷痕。即使度過六年,轟炸帶來的疼痛也未遠去。六年前的人間煉獄,她的右手被炮火燒得皮開肉綻,然而因為腦震蕩,意識渙散,她無力爬起。再度醒來時,周遭的一切已面目全非。

“梁醫生洗衣服呢。”

“是啊小張,趁着這兩天天氣好,把髒的白大褂洗洗。”梁柳見張護士一臉喜色,不禁問:“什麽事這麽開心?”

“我們在筆架山打的勝仗,多激動人心!我都能想象到全國解放時大家狂歡的樣子,就像……就像兩年前在重慶。”

“在重慶?”梁柳停下搓衣服的手,擡頭道。

“對,在重慶,那天晚上我們一起走上街道,放煙花,載歌載舞,好像住在重慶的所有人都出來了,男女老少,一整夜不停歇。”

“可惜當時我已經離開重慶。”

“快了,快了,梁醫生,我覺得很快就能再見到狂歡,勝利在向我們的隊伍招手!”

“希望吧,希望戰争能早些結束。”

“瞧我高興得忘叫你回去,老鄉們剛發現一個受傷的男人,就在西南的林子裏,傷勢不重,但是昏過去了,讓我喊你過去瞧瞧。”

身着白衣的醫護人員進進出出營帳,這些成群的簡陋三角帳篷便是臨時醫院,潔白的布幔由于長期使用變得暗黃,幾塊淡褐色印記證明血污曾經存在。因為缺少麻醉劑,截肢傷員們不斷痛苦地叫喊,整個營地籠罩在一種可怖的悲慘中。

掀開帳簾,一名身穿長袍馬褂的男人躺在擔架上,昏迷不醒。一邊的護士正在為他清理手臂傷口,梁柳顧不得細問便戴上手套,小心觸碰他姿勢別扭的手臂,只輕輕挪動一下,男人就嘆道:“疼……”

昏暗的煤油燈燈光下,他的臉蒙着一層黑灰塵土,梁柳的心髒幾乎停跳,她以為今生今世不再相見的人,竟然現在傷痕累累地出現在眼前。多可笑,她卻要感謝紛飛的戰火,換她和仲平能重遇一面。六年來生死未蔔,此前十年的愛慕,百般滋味交融在她心頭,一切突然得不可置信。梁柳取下頂棚的煤油燈,湊近照他的臉,絕不會錯,這弓起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千真萬确是仲平。

“他的身份還不能确定,梁醫生我們是先……”

“他的手臂骨折了,你來幫我打繃帶。”梁柳搶過護士的話頭,強作鎮定地挂回煤油燈,未發現醫師袍的一角被輕輕牽起。

夜幕降臨,秋風在營帳間來回穿梭,偶爾有時日無多的飛蛾猛撲燈火,翅膀拍打玻璃罩發出的沉悶聲響,在這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突兀,令人不禁懷疑嘈雜的夏日是否來過。六年中每當秋季到來,梁柳也會疑惑,疑惑她是如何熬過苦夏,一個個一無所有的夏日。她披上外套,拎起煤油燈,來到與仲平一簾之隔的病床。

那是一張折疊四方的信箋,她在仲平睡過的擔架上發現的,想必是他的物件。梁柳思慮再三,鄭重地展開信紙,只見上用鋼筆字寫着“佳佳病重 盼平安歸 美珍”,她眼前浮現出那個美麗的女孩。原來,他們有了孩子,叫佳佳。

他在筆架山吃了敗仗,假扮平民逃跑,身上的鈔票、證件全部丢棄,妻子的一封家書卻貼身安放。

仲平該多麽看重他的家庭。

這世上千千萬萬的幸福都不屬于她梁柳,她自始至終曉得。但天長地久地,這些幸福成了她心裏的水晶球,不能得到,也無法破壞。她只能偷偷地看一看,摸一摸。

仲平和仲平的家庭于她都是這樣。

她将信箋合着兩張鈔票放回仲平的口袋,不想仲平早已清醒,趁她轉身時,忽地抓住她的手腕。

“是你嗎?”黑暗中的人沉默不語,他既害怕又驚喜,不住地抓着她問:“回答我,是你嗎?”

“你小聲一點。”

“你的手怎麽回事?”他的右臂骨折,便用左手摩挲她的手背,似乎是他們第一次牽手,梁柳霎時雙頰通紅、呼吸加快,慌亂間兩手并用,不費力地擺脫他的糾纏。

“放開我,”她平複了幾秒呼吸,說:“大轟炸受的傷。”繼而掀起簾子去到隔壁。

“躲在這裏不是長久之計,明天早上河邊有渡船,你抓緊時間離開罷。”

“你跟我一起回去!”

“回去?回哪裏?我不會走的。”

“你……是他們的人?”如同那群審問她的軍統特務,言及此,仲平的語氣變得冷酷極了,仿佛下一秒就會沖開帷幔掐她的脖子,她毫不懷疑這種事發生的可能。

說到底,再愛一個人,他的底色都不會變。

“我誰的人都不是,我為我自己賣命。”

聞言,仲平見布簾後的光亮挪動,她的剪影虛晃,他立刻掙紮着從病床上起身,用氣音大喊:“梁柳!”

她停在原地,等待着他們之間最後的對話。

“你到底有沒有……”

後半句話沒于如水的夜色,任憑梁柳豎着耳朵也聽不清,她抱着僅剩的一點點期待問:“你說什麽?”

“好好保重,無論如何,一定要活下來,我求你。”

杉樹梢的秋露滾落,沾濕梁柳的鼻尖,她已然分不清臉上的是淚水還是露水。今夜的月色如一把彎刀,再度剖開她破裂的心房。營帳內小張自顧自吹着口琴,悼念故去的愛人。口琴聲沉靜,随河水流向不可達的遠方。二十來年的歲月,悄然回到她跟前,能完完整整地愛一個人,梁柳覺得此生業已圓滿。

她步入明亮溫暖的帳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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