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尾聲

從松山機場出來,不同于紐約州夏季的幹燥,臺北的濕熱令我猝不及防。

從松山機場出來,不同于紐約州夏季的幹燥,臺北的濕熱令我猝不及防。這可能源于我對臺北乃至臺灣沒有多大的感情,所以即使前前後後居住了一年時間,我仍然無法習慣臺灣的氣候。

我是哪裏的人呢?

中國人總講落葉歸根,雖然我才三十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卻常常覺得漂泊無根。我去美國留學,那裏是移民國家,大家見慣了不同膚色的人,可每當留學生間聊天,問起 “Where are you from ?”,我總是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來。

我想不僅我回答不了,拿這個問題問我的父母、問舅舅,他們也回答不了。

異鄉人很難在他鄉有“歸屬感”,我在美國和臺灣感受大同小異。

我出生在上海,沒長過五歲搬去了南京,在南京住了三年左右又輾轉到重慶。我的青春時代全是在山城度過的,我到現在都會說很“土”很地道的重慶話。眷村最出名的一家牛肉面店,老板娘是重慶人,她聽了我的重慶話笑得直不起腰,問我是不是和菜市場小販學的。

打走了日本人,還都南京,我稍後考取了中央大學,過了兩年的安生日子。二十歲的時候,由于戰局原因,我們舉家遷往香港,我在那裏念完本科最後兩年書。之後搬來臺灣,我爸舊傷複發,無力應對公務,好在上頭念着父親的舊功,我們一家三口得以避居高雄。做了一年的無業游民後,我眼饞國中同學們赴美深造,便也追随腳步。

這些年異國求學,我幾乎沒有回過臺灣,既然遠離了故土,居住哪裏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甚至,我回到臺灣,想到只有這裏能當我餘生的故鄉,內心感覺深深地無力。

高大的綠油油的棕榈樹挺立在馬路兩邊,乳白色的小栅欄內種植了大片不知名的熱帶花朵,計程車駛過便有強烈的甜香飄入。司機一直在講我聽不懂的閩南話,我說了好幾次舅舅家的地址,他總算明白。

“哦,你說仁愛路啊,它前面在拓寬馬路,不好走嘞。”

我最終順利地到達舅舅家,佳佳表妹站在花園門口迎我,我幾乎快認不出來。一別七年,她從一個嬌氣愛哭的女娃娃,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如果不是在舅舅家裏,走在街上我一定認不出來她。

“表哥,美國好玩嗎?”,“你去過好萊塢看大明星嗎?”,“你們學校平時怎麽上課啊?”,“美國的飯菜可口嗎?”……

一路上佳佳挽着我的胳膊,叽叽喳喳問個不停,臉上不時流露出對美國的向往之情。她比我小十一歲,如今正當考大學的年紀,我看她大有去美國讀書的想法。我欲開口回答,舅媽一邊上菜,一邊悄悄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便知曉她和舅舅的心意。

“好不好玩我不知道,不過,你去了可就沒這麽好吃的擔擔面。去美國不一定要念書嘛,英文很難懂的,你放假了随時可以來美國旅游,我做東,保證你玩得開心。”

舅媽幫腔道:“對啊,多聽聽你表哥的,想去美國有的是機會。”

舅舅滿上我面前的酒,嚴肅地問道:“這麽說,你以後不打算回來了?”

“我在那邊已經找好了教員的工作,下個月就要赴任。”

“博士畢業才多久呀,怎麽這麽快,不在臺灣多待一段日子,你爸媽想你得緊呀。”舅媽夾了一塊油潤的紅燒肉放在我的碗裏。

“他們實驗室的工作能是說放就放?”舅舅舉起酒杯,說:“來,鈞安,舅舅敬你,你是咱們家往上數四代學問最高的人!你爸當年是出過國,可惜是游學。你媽那時候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怕不能向死去的父母交代,也沒讓她出去。舅舅我呢,年紀輕輕就出來打仗,學歷止步士官學校。還是你最争氣,讀了一個博士!這杯酒,舅舅替咱們全家人敬你!”

兩只小玻璃酒杯清脆地碰撞聲,我和舅舅一飲而盡。

“這第二杯酒,舅舅是當長輩敬你。你是舅舅看着長大的,我和你舅媽結婚晚,生佳佳更晚,說實話,我是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待。你現在要定居美國,舅舅歲數越來越大,真是見一面少一面……”舅舅說及此,不禁哽咽,我的鼻頭猛地泛酸。我叛逆期最狠的幾年,正值戰事吃緊,我爸在外作戰不着家,我與我媽鬧了矛盾就出走,常常宿在同學家,更甚睡在街上。是舅舅不厭其煩地教導我,即使我偶爾頂撞他,他依然包容我、理解我。我今天的成功和舅舅當年的教育有着莫大的關聯。

我幹下杯中的酒,看着舅舅說:“往後一定有大把時間見面,您放心。”

“你這個人瞎操心,身體好好的,說什麽見一面少一面,多不吉利。”

“是啊爸爸,您還要看我結婚生孩子呢。”

“好,不說了,吃菜吃菜。”

舅媽做得川菜很夠味,我許久沒有吃到正宗的水煮肉片,比往常多吃了兩碗飯,一餐飯下來酒足飯飽。

季風過境,天降暴雨,花園中五顏六色的嬌豔花朵,頃刻間變作了滿地落紅。收音機裏女播音員提醒臺風即将登陸,市民們務必做好準備。原計劃飯後散步泡湯,我站在落地窗前,憂郁地看着即将暗下的天色,佳佳忽然拍我的肩膀,說:“表哥,上樓幫我綁蚊帳罷。這裏的蚊子可毒啦,今晚沒有蚊帳,你可要睡不着了。”

說起綁蚊帳,有一樁舊事不得不提。

那是我們在葛山上消夏的事,我不記得究竟是民國哪一年,總之我那時非常小,連字都不認得。我爸媽有事耽擱,預先将我交給梁阿姨帶上山,也是在舅舅的房子裏,那幢消夏的公館。不同的是,當時是梁阿姨為我綁蚊帳,我站在床上,幫她提着蚊帳右邊,她在蚊帳內和紗幔纏鬥。

“鈞安,拿好了……哎,鈞安你別放下啊,阿姨出不來了,鈞安,鈞安……”

我的惡作劇很快招來了舅舅,他先怒斥我:“鄭鈞安!”,又趕忙扯開纏作一團的蚊帳。

我不懂事地拍手叫着:“哦新娘子,新娘子!”

彼時的情景歷歷在目,舅舅拉下梁阿姨身上的蚊帳,一如婚禮上掀起新娘面紗的新郎,即使梁阿姨有些許狼狽,即使舅舅帶着怒氣。

今天回想,梁阿姨當年倉皇地跑出房間,恐怕是因為過于害羞。她走後,舅舅撓撓頭,接着綁蚊帳,嘴裏不時嘟囔:“怎麽能在裏面綁呢?肯定會被纏住,一點家務也不會……唉。”

也許,如同那天的事,舅舅和梁阿姨完成了某種無人知曉的儀式,能令他們不動聲色地愛着對方多年。

尤其是在伊薩卡與梁阿姨重遇後,更堅定了我的想法。

伊薩卡小鎮地廣人稀,狹長的卡尤加湖是一大風景,康奈爾大學坐落于此,校區風光開闊,令與我一道的來訪者們感到心曠神怡。今年的三月份,我到康奈爾大學參加學術交流會議,在臺下的觀衆席內,偶然邂逅了梁阿姨。她是來聆聽她的丈夫——約翰教授的演講,我們相認後,她當即邀請我去到她的家中做客,他們的房子就在小鎮上。只可惜我和同事第二日還有另一所高校的會議,必須當晚乘車離開,不能多做停留。

我和梁阿姨一方面感慨機緣巧合,一方面惋惜沒有時間相聚。索性走出教學樓,站在靜谧的卡尤加湖畔敘舊,我們那天聊了許多,這些年她的經歷、我爸媽的近況、她當年的去向……

對于我知道她幸存,她十分訝異“你是如何得知?”

“我舅舅告訴我們的,筆架山一戰,我媽以為他被俘,在家哭了三天三夜,哈哈。”

“你舅舅這麽要面子的人,我以為他不會說。”她頓了頓,說:“那時候我身邊沒有別人,我最珍惜和他的相處,可他好面子,把對我的感情當成全天下最見不得人的東西。我知道不對,但是我一看到他避之不及的樣子,我就讨厭。”

“那您為什麽不跟我舅舅從筆架山回來?”

“鈞安,我不是一個講道德的人,但我不能不講感情。你舅媽寫的家書說孩子重病,我在這個節骨眼上跟你舅舅回去,難道要叫他離婚嗎?我辦不到,鈞安。再說,我回來也不一定從此和你舅舅相安無事,說不定還不如我和馮雁回在一起,以前的日子我真是過煩了。”梁阿姨看着不停流動的湖水,釋然地說着一切。

那一天我們聊得盡興,在談話中梁阿姨和約翰教授将我送上巴士。她囑托我向我爸媽問好,但未提舅舅,所以我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和舅舅說起。我端茶進書房時,舅舅戴着老花鏡,正在看舊相片,看的是一張我爸媽婚禮的集體合影。這張照片我家也有,照片上的梁阿姨站在舅舅左手邊,我猜這是他們唯一一張同框的照片。

舅舅摘下眼鏡,長嘆道:“我真懷念過去。”

“舅舅,現在安定了,可比過去戰亂好多了。”

“你說得對。我懷念過去,到底是因為以前年輕,現在老了,不中用了,那幫人就随意攆我。”

“您不是喜歡争權奪利的人,當閑差還可以休養身體。”

舅舅活動起有舊傷的右胳膊,每逢陰雨天氣,他的舊傷便會酸痛難忍。我們心底其實都清楚,臺灣的潮濕氣候并不利于他的傷病康複,但又有什麽辦法呢。

來到這座小小海島的所有人,已經無路可退、無家可歸。

我們其實心知肚明,即使輝煌如舅舅、父親,亦不可與過去同日而語。他們不僅被時代沉重地抛下,即使過去信賴的上級,也将他們棄若敝屣。好的戰将,未必是好的手下。舅舅少年得志,意氣風發,曾經有多麽耀眼的過去。卻在人到中年時信仰崩塌,離開他為之奮鬥半生的故鄉,逃亡小島。淪落到今天,被束縛在小小的文職上。不要說他難過,連我一個晚輩看了都倍嘗心酸。舅舅的一生坎坷起伏,望着他花白的頭發,我不由地問:“這些年這麽辛苦,您是怎麽撐着走過來?”

“鈞安我心裏不苦,真的。煩心是有,但我心裏不苦。”舅舅抽出那張照片,用手指擦拭着,說:“你應該聽說過,你還有一個大舅,不到十歲就夭折了。家裏人從小都是圍着他轉,他出了事呢,我更受冷落。你外公外婆走得早,我照顧着你媽年紀小,還要出去忙,沒時間戀愛。一來二去地,孤獨慣了,覺得可能這輩子我活該沒人愛。那個時候我心裏才苦呢,後來不一樣了,在葛山上,我慢慢知道挂念、喜歡、愛一個人是什麽感覺。筆架山死裏逃生回來,從那時候,我心裏最苦的事都過去了,再沒有別的。”

半夜雨聲漸息,我追憶着兒時葛山上的往事,夾雜舅舅晚間的回答,沉沉地睡去。一早起床趕班車回高雄,早飯吃完舅舅仍未起床,舅媽忙活着給我捎帶東西,佳佳現在是愛美的年紀,大半個小時都在在盥洗室梳妝。

“你舅舅昨天夜裏老毛病犯了,吃了止疼片,三點鐘才睡着,今天怕是不能送你到車站。”

“沒事,我自己去能行。記得以前有上門理療的醫生,舅媽叫他們來看看。”

“你不知道,他們多少年前就不派醫生來了,現在都是我陪着你舅舅去醫院做康複。要是以前在內地,別說送你到汽車站,就是送到高雄,也是一句話的事。”

聞言,我跟着嘆了一口氣,舅媽回神道:“瞧我,和你說這些做什麽,不提他們。你看行李袋右邊我放了一罐辣椒醬和一小壇泡菜,我自己做的。你回去讓你媽放在陰涼地,不用放冰箱,随吃随拿,舅媽看你喜歡吃辣,特意準備的。”

“謝謝舅媽。”

佳佳左摸摸她的麻花辮,右看看她的藍發卡,磨蹭半天,終于在舅媽的催促下送我出門。真搞不懂這麽大的女孩子,打扮得不是和昨天一樣嗎?

打開房子前的鐵藝花門時,我向東一瞥,瞧見一棵一人高的枇杷樹。臺風走後,滿園狼藉,枇杷樹難獨善其身。明黃的果實落了一地,最高枝光禿禿的,被風吹得只剩樹幹。

“那是枇杷樹?”我指着東邊的樹問。

“是啊。該不會我們堂堂的博士生,連枇杷樹都不認得?”

我當然認得,葛山的公館前,也有一棵枇杷樹,比這一棵高多了,每年都會結甜滋滋的枇杷。

我朝那棵樹走去“這是舅舅種的?”

“我爸一來臺灣就種上了,我和我媽都勸過他,臺灣太熱,不适合種枇杷。他偏不聽,你也看到了,這棵樹長勢不好,每年挂的果子被臺風吹得七七八八,剩下的沒有幾顆能吃。”

我蹲在枇杷樹下,從地上撿起一顆摔爛的枇杷,掏出口袋裏的白手帕仔細包好。身後的佳佳趕忙攔住我“你要吃水果?家裏有新鮮的鳳梨芒果,我去拿給你。這枇杷都爛了,不能吃。”

“不用,我不吃它,就留個念想。”

“真奇怪,你和爸爸一樣奇怪。他種枇杷樹,但是從來不吃枇杷,還天天侍弄它。”

回程的車上,我打開手帕端詳,突然好奇,不知道葛山上的枇杷樹是否還在。如果……如果有緣重回大陸,我一定要再上葛山去看看,看看那棵枇杷樹,嘗一嘗它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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