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除夕
汪熠濯雖然就簡簡單單表達不清的一句話,但傳遞的信息量卻是巨大的。
郁酒愣了一瞬,忍不住追問:“哥哥的手上總纏繃......不,總有白色的布讓濯濯畫畫麽?”
汪熠濯‘嗯’了聲,黑漆漆的眼睛盯着畫筆閃閃發光,不客氣的拿起一盒就要扔進車裏。
——小孩有樣學樣,看到郁酒一路想要什麽就灑脫的扔進購物車裏,便也跟着學了。
板着臉小大人似的,十分滑稽又可愛。
郁酒心裏有些哭笑不得,但面上卻笑不出來,規整清秀的眉眼甚至是有些‘暮色沉沉’的味道。
他忍不住就去思考汪熠濯之前說的話。
汪星泉的手臂為什麽會經常纏着繃帶,甚至是經常到連汪熠濯都熟悉的地步,這麽一個小孩都熟悉的地步......他經常受傷麽?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經常纏着繃帶可以讓汪熠濯‘作畫’的手臂,對于危險的靈敏嗅覺,還有打架時候老練利落的身手就都有了解釋了。
那就是因為,汪星泉經常經歷這一切,甚至是習以為然。
真不知道他是怎麽過的?郁酒手裏無意識的挑選着櫃臺上那些花紅柳綠的熟食,不禁嘆了口氣,情緒神思——
汪星泉這麽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年紀,也不過二十出頭,就熟練的自己帶着一個自閉症弟弟擠在一個狹小的房子裏。
會做飯,會打架,經常受傷,自己上藥的動作熟練的都像家常便飯一樣。
甚至到處打工,精神頭十足......
汪星泉整個人都像是一個謎一樣,包括那個市井氣十足的傻逼二姑。
可郁酒卻記得他從來沒在汪星泉口中提起過他的‘家人’——就好像他和汪熠濯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一樣,爸爸媽媽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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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是怎麽成長的?看似溫和無害,實際鋒芒內斂,強悍的刀劈斧削都無法傷其精神一樣。
後半程逛超市的整個過程中,郁酒沉思的都是這個問題。
直到他結了賬,一手拎着沉重的袋子一手領着汪熠濯出了門,被凜冽的冷風一激,剛剛混沌的腦子才清醒了不少。
郁酒哆嗦了一下,吸了吸鼻子蹲下來給汪熠濯把脖子上的圍巾圍嚴實了,聲音甕聲甕氣:“濯濯,冷不冷?”
汪熠濯搖了搖頭,一張巴掌臉不白不紅的,顯然很抗凍。
郁酒忍不住笑了笑,面對着蘿蔔頭大點的小孩,他目光柔和了不少。
要是放在半年前,有人對他說你半年後會和一個自閉症小孩還有他大哥三個人一起在醫院過年,那郁酒保準認為那人瘋了。
什麽腦洞大開的亂七八糟劇本,他都寫不出來。
而現在......比劇本更不敢置信的東西成了真。寒冬臘月,他真的和這麽兩個人在醫院要過除夕夜。
可見世事無常。
不過郁酒覺得這麽一遭‘新奇’的除夕夜,倒也不令他反感。
領着汪熠濯在超市裏逛了一圈再回來,少說也一個多小時了,可令郁酒詫異的是回來發現汪星泉竟然還在睡。
他似乎睡的一直不大安穩,眉頭始終微微蹙着,唇色臉色都蒼白如紙,但的确是一直睡着的。
郁酒一愣,有些不安的叫了護士過來。
——他不想叫醒他,可又覺得睡這麽久不太符合汪星泉這幾天的作息,再加上好似被夢魇到一樣的臉色。
郁酒還是叫了護士過來解決。
只是護士過來看了一眼,說出的答案倒讓人意外:“沒什麽,家屬不用擔心,做完打的吊瓶裏面有安神劑的成分,他睡這麽久是正常的。”
“這小夥子恢複的不太好,主治醫吩咐的加點安神劑,就是他也太不聽話了,都這樣了還不抗争的想起來,表情能好麽!”
......
原來汪星泉不安的表情是想要醒來,卻醒不來的懊惱。
郁酒忍不住有點想笑,心想這得是多大的自律性啊——讓他晚起這麽一會兒都老大不樂意。
又過了半個小時,汪星泉強大的意志力終于打敗了物理學意義上牛逼的安神劑,悠悠轉醒。
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就看到郁酒坐在床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醒啦?”他見到汪星泉睜眼,幽幽的嘆了口氣:“第一次見到像你睡覺這麽不老實的人。”
“......”汪星泉緩了半晌,聲音有些嘶啞的開了口,低低的:“我怎麽了?”
難道是他睡覺的時候做了什麽不雅動作?不至于吧。
“你不聽話啊。”郁酒擡眸看他:“非要和安眠藥作對,您真牛逼。”
......
怪不得他半夢半醒間想要睜眼如此費盡,就好像和無窮無盡的瞌睡蟲鬥争了一個世紀一樣漫長。
原來是被注射了安眠藥。
“喂,你為什麽這麽不安?不按照自己規定的時間醒來都不行。”郁酒收斂了笑,很正經的看着若有所思的汪星泉,把剛剛醞釀許久的一句話問出口:“泉哥,你神經是不是......太緊繃了?”
這到底是對自己規定嚴苛到一絲不茍,掌控欲強到連睡覺睜眼的時間都要安排好,還是......一種有些偏激的強迫症?
強迫症,在現代社會人群裏是一種很常見的症狀,也可以說是一種‘趕時髦’的病症。
但強迫過了頭,也不是件容易解決的問題。
汪星泉聽了他的話,眼睛幽幽的看着醫院雪白的天花板,抿着的唇角似乎有些緊繃,半晌後,才緩緩放松開來——
“小酒。”他輕聲,驢唇不對馬嘴的說了句:“謝謝你。”
這便還是不願意讓他人探究他內心的意思了,包括他的病症,一切。
這回答在郁酒的預料之內,他忍住嘆氣的沖動,也灑脫的回了句:“不客氣。”
三個人習慣了在逼仄的醫院病房裏相處,即便一天不說話,各玩各的,時間也過的很快。
可是這大過年的,繼續獨自美麗的話似乎就有點顯的太冷清了。
思及于此,郁酒在汪星泉簡單的洗漱完,神志恢複清明坐在床邊吃早餐時,便指了指地上的袋子問道:“我買了東西,你有沒有想就着吃的?”
......
汪星泉看了看那一袋子‘重口味’的熟食,再看看自己眼前清湯寡水的小米粥,實在是覺得驢唇不對馬嘴,便搖了搖頭。
“好吧。”他拒絕,郁酒也并不意外,嘟囔了一句:“那就當年夜飯吧。”
汪星泉一愣,似乎這時才想起今天是什麽日子。
大年夜。
合家團聚的日子,難不成他真的能讓郁酒陪他在醫院裏呆着麽?
“你用不用回家?”汪星泉喝完了粥,用紙巾擦了擦唇角,擡眸看向郁酒:“畢竟是大年夜,你該回去看看......”
郁酒打斷他:“你這兒不需要我了麽?”
病房裏一陣靜默。
半晌後,汪星泉躲開他的眼神,明眸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再對誰說:“其實我一只手也能活動。”
沒理由一直把郁酒‘綁’在醫院裏,即便他已經自私的把他綁架了好幾天了。
實在是這病房裏太冷清......但大年夜,如果不讓人回家看看,似乎是有些說不過去。
“行。”郁酒看着汪星泉冷冷淡淡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愠怒,他‘蹭’的一下子站了起來,口是心非的說:“我回家了。”
說完,就一刻不停的向着病房門口走。
汪星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等一下。”
郁酒立刻誠實的停住腳步了——只要有人挽留他那麽一下,他還是願意在這病房呆着的。即便病房又小又冷清,條件實在算不上好。
“拿着。”可惜汪星泉走過來拍了拍郁酒的肩膀,在他回頭的一瞬間只是遞上來一個紅包,微微笑道:“新年快樂。”
是一個新年紅包,裏面大概率有錢。
郁酒一怔,有些恍惚。
他大概得有二十年沒有收到過‘壓歲錢’這玩意兒了。
他們家家風森嚴,每個人都古板又無趣,過年活像在歷劫什麽‘走街串巷’的任務一樣,對孩子自然也不上心,沒有給壓歲錢的習慣。
只是郁酒十歲之前爺爺奶奶都在,還會收到老人家給的壓歲錢,十歲之後就什麽都沒有了。
小時候看到鮮紅的紅包,裏面幾張鈔票,只覺得世界上再好的東西也不過如此。
等長大了,收不到壓歲錢了,又覺得這東西算個什麽,他能掙到比這多幾百倍的錢。
只是再也享受不到,兒時那收到壓歲錢的熨帖心情了。
郁酒從來沒想到,這種陌生的情感他居然能從汪星泉這麽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這裏收到。
汪星泉又不是他的親戚,為什麽要給他壓歲錢?
郁酒糾結的盯着那個紅包盯了半天,還是抵不住誘惑的拿了過來,嘴裏卻嘟嘟囔囔的:“你為什麽要給我紅包......”
“謝謝你照顧濯濯,照顧我。”汪星泉說的很坦蕩,笑了笑:“小子,就憑你叫我一聲哥,也得給你個紅包啊。”
說實話按照實際年齡,汪星泉是要比郁酒小幾歲的。但郁酒從來就沒再汪星泉身上體會到‘年紀小’的感覺,一星半點都體會不到。
他好像天生就是這麽一個人,成熟,做事恰當到滴水不漏。
這到底是天性使然,還是被後天磨練出來的生存技能?
郁酒忽然覺得很不爽,眯了眯眼,忍不住就開杠:“你當哥當上瘾了?”
說自己該管他叫一聲哥,還是汪熠濯哥哥,之前還說從哥哥的角度照顧過蕭遲......可郁酒才不想和那兩個貨相提并論。
他脾氣向來不算好,有的時候煩躁就來的莫名其妙,猶如此時此刻。
郁酒看着汪星泉眉眼間劃過一絲微微的錯愕,輕哼了一聲,見他沒有要挽留自己的意思就提了一下拉鎖,幹脆的轉身走了。
他其實今天本來就要回一趟家裏的——郁酒是個極其有‘儀式感’的人,尋思今天回原主角那個破破爛爛的家裏把對聯貼上。
只是他主動要回去一會兒,和汪星泉開口‘攆人’是兩個概念。
總之郁酒就是很不爽,離開的時候關門聲都‘乒乒乓乓’的。
故意鬧出了大動靜。
汪星泉側耳聽着,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可笑過之後,還是不可避免的有些悵然和失落。
“汪熠濯。”他招了招手,示意弟弟跑過來,在後者邁着兩條小短腿‘蹬蹬’跑過來後,汪星泉修長的大手慈愛的揉搓他的狗頭,喃喃自語般的說:“就咱倆了......今年換個地方過年。”
詭異的是,此時此刻平常絕對不會理人的汪熠濯好像能聽懂汪星泉說的話一樣。
他眨巴了一下大眼睛,依然是惜字如金:“洗澡哥哥呢?”
......
由于郁酒最開始和汪熠濯熟悉起來的時候,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洗澡’事件引起的,所以汪熠濯在之後一直固執的稱呼他為洗澡哥哥。
還好沒叫幾次,沒讓郁酒聽見。
汪星泉哭笑不得,捏了一把他的臉:“回家了。”
嗯,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們兩個一樣是沒家的孩子。所以即便是有些舍不得,非常不想兩個人‘孤苦伶仃’的在醫院裏過年,也得讓人家回家。
“汪熠濯,你什麽時候能長大啊?”汪星泉任勞任怨的整理着郁酒買回來的東西,看着裏面一堆堆的熟食,自言自語的問:“能給哥哥做一頓飯吃,嗯?”
然後他又喃喃嘟囔:“算了,沒準老子八十那年,還得給你小子做飯呢。”
......
聒噪的大人。
正坐在畫板前的汪熠濯不耐煩地堵住耳朵。
郁酒回到幾天無人問津冷冷清清的家後,才打開汪星泉送給自己的新年紅包。
裏面洋洋灑灑的飄出五百塊錢,嶄新嶄新的現金。
現在網絡化信息時代,已經很少有人用現金了,包括郁酒。可以說在收到這個紅包之前,他有一段日子沒見過現金了。
郁酒眨了眨眼,像是研究毛爺爺臉上有幾顆痣一樣的仔細看了好一會兒,才把這五百塊錢收到錢包夾層裏。
左右他也懶得用現金,更懶得沖到網上。
索性就用來壓箱底好了,權當做什麽平安福。
“新年快樂?”郁酒想起之前汪星泉在自己耳邊的祝賀,自言自語了一句,有些諷刺的輕笑:“有什麽好快樂的,孤家寡人......”
他說到一半,聲音一頓。
郁酒忽然想起來,自己剛剛沒和汪星泉說一句新年快樂。
這就......人家都和自己說了,自己不說是不是不太好?用微信說是不是不太正式?要不要回去說?會不會太折騰?
剎那間,郁酒腦子裏略過五六個想法,争前恐後的彈幕氣泡裏欲拒還迎的都在表達一個意思——我想回去。
幹嘛和汪星泉一時置氣呢?他也不想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過年啊。
況且‘新年快樂’這四個字是有保質期的,過了今天就不做數了。
郁酒渾渾噩噩的想着,肢體卻比大腦行動的更快,挂完對聯後就拿起剛剛扔在玄關處的圍巾往脖子上套。
套了一半,郁酒又洩氣的摘了下來。
不行,剛剛被人攆回來,就算要回去這也未免太速度了一些,太不矜持了一些了......
郁酒抿了抿唇,放下圍巾幹脆的脫了大衣準備洗個澡。
他決定休息休息等晚上再去醫院陪那哥倆,順便也是找人陪自己。
那個時候的郁酒,完全沒發現自己的不對勁兒——
假如他稍微思考一下,就會覺得一向理智到近乎冰冷的自己此時此刻的種種行為,簡直可以說是瘋球了。
他居然會因為這麽一件簡簡單單的小事而深思不安,躊躇不前,簡直一點也不符合他的作風。
但郁酒卻的的确确就是這樣了。
他前後不一,口是心非,神色徘徊......卻渾然不覺,樂在其中。
完全不知道自己這種姿态就是‘越陷越深’。
郁酒寫過很多‘情感類’的劇本,但他卻渾然不知一個人真正陷入一段感情的開始究竟是什麽模樣的。
是他自己這般模樣的。
他以為,自己只不過是對汪星泉多關心了一點而已,而且汪星泉還是被他連累的這麽慘的,關心關心實屬正常。
只是郁酒忘記了自己上輩子都刻板龜毛的要命,壓根沒什麽‘好哥們兒’,也根本不懂‘越界’兩個字怎麽寫。
他只是在做着自己認為對的事情。
夜幕降臨,郁酒帶着煮好的兩盒餃子出了門——餃子是他之前買的速凍的,一直沒吃,此時到有了用武之地。
如果一個大年夜,連餃子都沒有,未免太過凄慘了一些。
郁酒家裏過年,一直是有這個傳統的。
漆黑的大年夜裏下起了紛紛揚揚的毛毛雪,郁酒帶着兩盒餃子來‘災區’慰問難兄難弟,下了出租車後在醫院院裏走了一段路,渾身便像裹夾了一身風雪一樣。
他走到病房門門口就聽到裏面隐約傳來的電視聲音,郁酒推門進去的時候,感覺自己整個冰冷的軀殼都被昏黃溫熱的燈光焐化了。
“小酒?”汪星泉正陪着汪熠濯坐在地上畫畫,聽到門口傳來的動靜回頭,一眼就看到了穿着黑色大衣進來的郁酒。
少年唇紅齒白,頭發烏黑——就連額前的碎發都有些被雪水打濕,半遮住明明滅滅的眼。只有一張紅潤的唇瞧的分明,在白皙的臉上尤為顯眼,平添了幾分暧昧。
汪星泉錯愕又有些驚喜:“你怎麽過來了?”
“來慰問小可憐。”郁酒把餃子盒放在旁邊,聲音有些喑啞,帶着一絲笑意:“順道說一聲——新年快樂。”
這大概會是他人生中過的最獨特的一個新年了。
自己身穿書中,年輕十歲,不明不白。
孑然一身,無依無靠,活的渾渾噩噩。
卻偶然遇到了這麽一對兄弟,分明也是滿身狼狽的模樣,卻偏生能給他一種家的感覺。
郁酒覺得以後的以後,他也不會有如此記憶深刻的新年了。
汪星泉靜默半晌,黑眸盯着郁酒,眼底的笑意愈發深沉:“嗯,是特意回我白天的那句麽?”
“......”
“新年快樂。”汪星泉不介意郁酒的沉默,兀自笑了一聲,聲音溫潤而清朗:“很多年都是我和汪熠濯兩個人了,謝謝今年有你。”
他說的是真心話,雖然這個年是在病房過的......但總歸他們不是兩個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泉哥和99就是天生會被對方吸引的那種人……
算是感情小小萌芽的一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