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學校的那天,天色很陰沉,我從這個城市的最東邊開始騎車,一直騎到最西邊。
雖然離高考只過去了六個月,但是四散奔走到全國各地的同學還是想要聚一聚,于是約在回高中宣講大學的那天。
我很努力地想要快點到達目的地,然而我還是遲到了。我去的時候,人已經漸漸散去,早上學生就已經放假了,只剩下高三的師生們——畢竟是高三。
我喘着氣和同學打電話,人群混亂而嘈雜,我找不到他們。
她很溫柔地安慰我,讓我不要着急,她就站在道路的中間,叫我過去找她。
我沒有找到。
“我看見你了!”她在電話裏輕聲叫出來,很歡快的樣子。
于是我停下來,果然一眼就看到站在學校道路中間的她——她招了招手,挂掉電話。
我看見她站在那裏很開心地笑着,什麽也沒有想就朝着她跑過去,一下子抱住她。她比我高幾厘米,我抱着她可以把頭搭在她的肩上。
這是一個很長的擁抱,長到我有點想哭。
我猜是因為腿一直在蹬車很酸痛,所以想要一直抱着她。
她很輕很輕地拍着我的肩,問我“你怎麽才來?”我不知道說什麽,只好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我們就這樣抱着,似乎只有當我和她的身體緊緊靠在一起,我的手拍上她的背,那種快樂混合着委屈,變成一種莫名的傷感,我圍着圍巾,呼出的熱氣好像蒸出的眼淚。
但我沒有哭,這種時候大概不應該哭。
“嗯。”她說,“走吧,咱們班很多人都來了。”然後她牽着我,在混雜的人群裏走着。
在冬天,這座城市是灰色的,這個學校要好一點,起碼枇杷樹一直是綠的,雖然也是灰蒙蒙的,但聊勝于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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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有人看見我了,過來和我打招呼,我才發現原來班裏的同學來了這麽多。我們聚在一起,圍成一圈兒,胡言亂語,嬉笑打罵。
“原來都快五點了。”是她。
“那你怎麽回去,晚上不好走吧。”我有點擔心,我知道她不住市裏,心裏既擔心又私心希望她可以和我多待一會。
“沒事。”她告訴我,“大不了住一晚上。”
她的眼睛看着我,是笑着的,像摻了星星的墨水。
我又想哭了。
我很讨厭我們學校,制度過于古板,懲罰過于嚴厲,地處郊區,鳥不拉屎,一切都是冷冰冰的,程式化,不近人情。
那時候大家都灰頭土臉的在試卷裏掙紮,抱怨,但是人怎麽可以這麽好。
我們學校有一個傳言,枇杷結的越茂盛,今年的高考成績就越好,但也有人好奇枇杷的果子摘來吃,那時她站在樹下面,我們看着大家狂歡一樣的笑着鬧着,要走了,我遞給她一顆黃澄澄的果子,她笑着塞回給我,她說,“如果我吃掉了別人的運氣怎麽辦?”
她真好。
我想替她難過她不開心的事。
她問我,“在大學怎麽樣?”
我絞盡腦汁想一些有趣快樂的事,但我最後只硬邦邦的說了句——“挺好的”
是挺好的,我來到一個新的環境,交了幾個新的朋友,參加了幾個活動,一切都正常進行着,是挺好的。
偶爾在上課的時候,考試的時候,我聽見表在一聲一聲響,就想起她左腕上那只淺粉色的表,挂在她細瘦的手腕上。在宿舍我看書,瞥見窗外深沉的夜色,想起她黑色的眼睛,像夜一樣溫柔的黑色。在圖書館自習的時候,我累了,忽然想戳一下前桌的她,但是我沒有。我給她打電話,聊了有十幾分鐘,我想,是不是太久了呢?她還有其他事情要辦吧。
怎麽辦,我看不見她。
她說,“我很想大家呢,總盼着回來聚一聚。”
我把那句你想不想我咽了回去,說,“我也很想咱們班同學,也很想你。”
她笑得歡快,挽着我,說,“我也很想你呀。”
我努力把眼淚憋回去,說真的,再見到她我總是想哭,從前明明總是我逗她笑的,總是我安慰她的。
我們一起吃飯,拉着手走路,女生在一起總是會這樣肆無忌憚的親密,不是嗎?我想,這樣就挺好的,我們是好朋友,她很好,我也很好,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
晚上了,大家一一散去,似乎有種難以言表的悲傷,但是大家都盡量忽略掉。
她走的時候抱抱我,笑着說——“走了!”
我把圍巾往上拉了拉,遮住我的鼻子,發出一聲“嗯。”
認識她三年,兵荒馬亂了三年,我不聰明,考不上她的學校,我只是她的好朋友。
我看見她坐上公交車,憋了一晚上的眼淚終于掉下來,這三年和三秒,又有什麽區別呢?
我對不起我自己,我不是,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
回到家裏我把自己融化在床上,屋裏暖氣蒸的人臉上發紅,我感到暈暈的,就裹着被子沉沉睡了過去。
直到第二天早上媽媽把我叫起來的時候,我才感覺到自己全身像石頭一樣沉,腦子也很混亂,應該是發燒了。
去藥店買了藥,回去吃了我就又睡下了。我猜測應該是昨晚騎了太久自行車,穿着不厚的大衣吹了冷風,又在和她道別之後在街上盲目地亂逛,所以才會這樣。
身上一陣冷一陣熱,是因為人在生病的時候會格外脆弱嗎?我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她,我想和她說話。
還是算了吧。
記得高二那年我也是發燒,但是那時我們正是高二轉高三的時候,學校把我們“自願”留下來補課,醫務室是正常放假的沒有開門,我沒有藥,又不想坐一個小時公交車去買藥,就一直拖着。
她聽到我的嗓子很不好,就問我怎麽不請假買藥。
“就是不想呀。”我沒有多說,“我抵抗力很好的。”
“你都燒了兩天了。”她好像有點生氣。
我慌了,就去拽她,嘻嘻哈哈的說,“沒事沒事,我就是因為學校不放假急的,這個破學校我一秒鐘都待不下去了。”
“你到底為什麽不請假。”她的眼睛盯着我,我怯了,知道她非要我說出一個原因來。
“我不敢去教務處請假,上次那誰不就是被罵回去了嘛,我學習不好,我慫。”我胡亂編了一個借口。
她不再說話,我放心下來,去拉她的手,準備和她一起去食堂。
經過食堂的路邊種着一排紅葉李,開淡粉色的小花,滿樹都是,非常漂亮。每每走過那條路,我都希望會有花瓣掉在她的頭發上,這樣我就可以幫她把花瓣拿下來,聽起來浪漫非常。
可惜我們走過那條路無數次,她的頭上沒有花瓣,到是有一次飄到了我的頭上,她笑着幫我拿下來了,還說——“哇,好大的頭皮屑!”
那天晚自習她沒有在,我問其他人,都說不知道。
那時我有一種隐秘的預感,心裏砰砰跳着,頭卻痛的要死。我根本一道題也看不進去,只想她快快回來。
她直到晚自習快下才回來,從後門悄悄推門,我聽見聲音猛地一回頭,倒是把後排的人吓了一跳。
只見她拎着一個白色塑料袋,溜到她的座位上,還在微微喘着氣。
我當時心都快要跳出來,直愣愣看着她。
她把一袋子藥塞到我桌子裏,“說明你自己看——呼,還好趕回來了。”
我應當道謝的,可是我的嗓子大概是被棉花塞住了,或者是我內心的甜蜜和苦澀變成漿糊糊住了我的腦子,我竟然問她——“你花了多少錢?”
她可能是跑上樓的,所以還在喘氣,聽見我的問題,她猛地笑了,“下課給我。”
這就是她,她很好,但是請假出去給人買藥,我還是獨一份兒。我不禁有點洋洋自得。
七月的風幹燥悶熱,放學大家總是想快點回到宿舍。她坐在我前桌,放學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總看着她書包拉鏈上的倉鼠玩偶,從抽屜裏出來——她的手拉着倉鼠——拉開——合上,倉鼠抱着一粒瓜子,毛茸茸的。
從前我以為我喜歡那個倉鼠玩偶,後來我發現我喜歡她。
這算不算暗戀呢?別人的暗戀都不敢說出口,但是我經常對她說——“最喜歡你了。”我說,“哇,你好美,你可真是個小仙女。”
我說的是真的,我看着她如黑夜一樣溫柔的雙眸,顏色淺淺的嘴唇——以後會被誰親吻呢?必須要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
不然,她的好朋友會傷心,她明明那麽好。
如果她很喜歡他,我就會和那個幸運的男人打好關系,希望以後可以讓一點時間戀愛時間給她的好朋友。如果她對他感覺一般般,我就在她面前使勁說他壞話,我要做一個破壞他們關系的壞人。
我現在這麽想,但我知道,如果她有了男朋友,我只會默默和她疏遠關系,我害怕看見他們一起的樣子,我不敢。
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
甚至在夢裏,我和她坐在一起,膝蓋挨着膝蓋,她的肩膀碰着我的肩膀,我問她,“你喜歡和我做朋友嗎?”
她說:“喜歡啊。”
“那你願意和我做一輩子的朋友嗎?”
“我願意。”
然後我就心滿意足了,和她一起躺在夢裏的綠草坪上,草軟的像雲,我拉着她的手,感覺自己和她好像可以一直在這裏躺下去。
夢醒過來,我在宿舍裏,四周黑漆漆的,只有鐘表的聲音,而她離我還有一千裏。
我很難受,這場病仿佛使我變得多愁善感了,我拿起手機刷了一會兒微博來轉移注意力,看見她發了一條回高中那天同學在一起的圖片,點了一個贊,就把手機放下了。
沒關系,我對自己說,起碼我是她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