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醫院外的夜色很深沉,我給婉姝買完水之後,從商店裏出來,一探頭就看見天上挂着一寸鋒利的銀刀,在收割着人們的沉默。

我忽然想起波德萊爾在《惡之花》裏的詩句:“我這愁緒紛至沓來的腦海裏的秘密,比抽屜裏擠滿了資産負債表、浪漫曲譜、訴狀、情書與詩稿、連卷收據裏的濃密絲發也少不了的大櫥所藏的還要多。這真是一座金字塔,一個比公共墓穴埋有更多屍體的巨大的地下墓室。”

波德萊爾真是一個天才,如果我也是一個詩人,我就可以把我的愛藏在晦澀隐秘的詩句裏,把它們變成一串誰也看不懂的字符,一行只有我可以解讀的公式。

可惜我只是一個月光下庸俗的步行者,我拿着一瓶借口,用來掩飾我的慌張——因為我的愛并不偉大勇敢到還能停留在那間發酵的VIP病房。

然後我就在月光的注視下進入了那棟人造的燈火通明的建築,我走得很慢,等我的靈魂跟上來。

那大哥依然沉默地站在門口,這次他見我來了,擡頭看了我一眼,似乎像是詢問我是不是還要打他。我露出一個微笑,他這次沒有攔我,我一個側身,進入那間房子。

董少已經醒來了,他靠在床邊,用一種極為緩慢的方式吃着我帶來的飯,他在吃我為婉姝做的松仁玉米。

“謝謝你來幫忙,但是不要在公司裏傳播我受傷的消息。”董少見我進來,擡頭看了我一眼,他很有風度地道了歉,但是他的表情讓我想把他手裏的筷子搶過來扔在地上。

于是我只是稍稍颔首,接着對婉姝說:“你累嗎?現在可以回家嗎?”

婉姝沉吟了一下,道:“我還是在這裏守一夜……”

我剛想說些什麽,董少就開口打斷:“婉姝你也受驚了,還是回家休息吧,我沒事的,一會叫助理過來幫忙。”他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又說:“你先休息幾天,不用急着回公司上班,把身體養好。”

婉姝也不好說什麽了,對董少道謝:“那我等助理來了之後再走吧。”

于是我們就在等助理來的路上陷入了詭異的沉默,董少不吃飯了,就躺在床上看着婉姝,婉姝坐在椅子上,低頭不知在想些什麽,而我不尴不尬的站着,手裏還拿着一瓶水。

最終還是董少開口,他一向淡然自信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可以稱之為別扭的表情:“婉姝……對不起,是我不好,今天本來是想讓你有一個難忘的生日的。”

“沒事,我還要謝謝您,如果不是您,我還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呢。”婉姝道,我卻只想皺眉,“只是,我……嗯……”

“我知道,我以後不會再做這種事了,對不起。”董少眼裏含着一絲懊惱,“不過,你的生日禮物是一定要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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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姝皺着眉回頭看了我一眼,好像是無奈的樣子,嘴角挂着苦笑,我知道這禮物是非收不可了。

董少自顧自地從他放在旁邊的衣服裏拿出一個藍絲絨盒子,看上去很像是裝戒指的,他帶着一些小心翼翼,看向婉姝,“可以嗎?”

“董少,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婉姝說,擺着手,她的聲音帶着明顯的拒絕——是那種明知道自己拒絕不了的掙紮。

最後那個藍絲絨盒子還是被握在了婉姝手上,像一塊藍色的傷疤。我在這個推搡的過程中沒有說話,因為我知道自己是沒有話語權的那個人。

我本以為董少的禮物是個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戒指,但是他卻送了一對耳釘,小小的白色茉莉花,襯着深色的絲絨,像一團光在流淌。

的确很貴,但也很美。

我不知道是不是撞巧,因為婉姝很喜歡茉莉花,在我看來很大幾率不是,我的感情告訴我董少只是一個閑的沒事幹的豪門闊少,喜歡用自以為是的那一套追人技巧,但我的理智告訴我他是一個有點任性妄為,但是知錯能改的普通男人,他的心裏有愛,那愛是真的。

莫名的,我又想起波德萊爾起來——“我是一片月光都厭惡的墳墓。”

在家裏靜靜躺着一本詩集,它也是一個禮物,我在來的路上太匆忙了,忘記帶上它,于是它現在還沒有交給它的主人。

婉姝在回家的路上很沉默,她坐在出租車後座,一直看着窗外。我本來很擔心婉姝會因為出了車禍所以害怕坐車,但是她說沒關系,又實在太晚,我就只好打車回家。

車上我一直拉着她的手,冰涼纖細的,一雙顫抖的手,我明白婉姝還是在害怕,我明白她,但是我沒有說什麽去安慰她,我感覺她現在很傷心,是不想說話的那種傷心。

家裏燈還亮着,我走的時候沒有關燈,婉姝走進明亮的客廳,像是忽然洩了氣一樣,整個人頹靡起來,肩膀一聳趴在沙發上了。我在婉姝後面,看見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抖動,像一只小動物。

我撫摸着婉姝顫抖的脊背,把她抱在懷裏,低聲說:“不要害怕。”她轉過身回抱住我,眼淚糊在我的衣服上,好一會才用悶悶的聲音說:“不害怕。”

婉姝是很典型的外柔內剛的人,但是其實再往裏探究,她的根本還是柔軟的。在外面她慣于用自己堅強的一面遮蓋甚至保護自己柔軟的部分,因為她長相柔美,很多人會忽略了她的堅強,所以她盡可能讓自己作風強硬。很多人稱贊婉姝做事剛柔并濟,高效利落,我卻心疼她為了适應這個社會的改變,盡管這是必須的,但我仍然會忍不住為婉姝難過。

她抱着我,直到我們體溫都不分你我。

“你知道我在那輛車沖來的那一刻想到了什麽嗎?”婉姝說,她的聲音在我的耳邊,“我在想我的人生。”

“我想到我沒有過完的生命,桌子上剩下的半塊巧克力,還沒買的洗碗機,我連一個寫自己名字的房子都沒有。我想到我還沒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還沒有和一個我愛的人手牽手戴戒指,我不甘心。”

“但是現在你還可以完成那些事,你還有大把時間,”我說,“你沒事了。”

“素素,我有點害怕,但是我害怕的不是我沒時間完成這些事,而是我在死之前所期待的那些時光其實并沒有那麽美好,甚至于庸俗。我讨厭庸俗,我想到未來我可能還過着這種庸俗的人生。我會和随便什麽人相愛結婚,生一個或者兩個孩子,還房貸,送孩子上學,其實我過的生活不是我的生活,是別人的。”

“我甚至會和一個陌生人度過一生。”婉姝的神色悲傷,乃至于悲戚。

“婉姝,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和陌生人睡在一張床上,但是我說這個并不是要勸說你找随便什麽人,只是想告訴你,庸俗也有庸俗的快樂,不然世界上百分之九十都是痛苦。”我說,“婉姝,太清醒的代價就是失去快樂,而我希望你能開心,婉姝,我只希望你能過你希望的生活,也許未來你會找到一個人,他能和你一起擺脫庸俗。”

“我只想要你永遠快樂。”

婉姝沒有說話,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睫毛被淚水浸濕,汗濕的黑發粘連在她白皙的臉上,顯得她楚楚動人,惹人憐愛。

就在我近乎呆愣地看着婉姝唇邊的一縷黑發的時候,她驀地擡起頭,用潮濕而專注的眼神看着我,我好像變成了她眼裏的一滴淚。

“俞素,你覺得我能找到那個人嗎?”

婉姝的目光是一條溪流,一陣細雨,一片雲朵,我被包圍着,浸濕了,沉淪了,最後溺死。我說不出話來,我害怕了,躲過了她的注視。

是一段令我想要窒息的沉默。

“婉姝……”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幹澀地可怕,“我有禮物送你。”我沒敢去看婉姝的眼睛。

我倉皇逃回房間去尋找被我獨自丢在家裏的詩集,它躺在桌子上,即使包裹着一層包裝紙,也絲毫不起眼。

我拿起它,走回到客廳。

婉姝坐在沙發上,低着頭看手上的藍絲絨盒子,她手裏的盒子是打開的,裏面的茉莉花靜靜綻放在深黑色的絨布上,熠熠閃光。

“很好看,這對耳釘。”婉姝的聲音聽不出來是開心還是別的,更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素素,你說對不對?”

我點點頭,盡管我很不想承認,這對耳釘真的和婉姝的氣質很相配。

婉姝接過我手上的禮物,問道:“可以拆開嗎?”其實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問我這種話,我說:“當然。”她打開那層包裝紙,看見封面上的《惡之花》,露出驚喜的表情,說道:“是波德萊爾!我很喜歡,謝謝你,素素。”

不知道為什麽,雖然婉姝的所有表現,無論是驚喜的表情,還是她帶着歡快的話語,都和平時沒什麽兩樣,但我還是感覺到一種微妙的不和諧感,好像是在這種“正常”下掩飾着什麽東西。

婉姝生氣了嗎?

帶着一點微的失落和擔憂,我和婉姝坐在沙發上,又說了一會話,約定好後來我們要補上這個兵荒馬亂的生日,之後就結束了這個月光淩厲的夜晚,各自回房間睡覺。

在這個夜裏,但是婉姝那潮濕而柔軟的目光一直停駐在我的夢裏,我一直在想,卻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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