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婉姝的時候。
一群嘈雜的學生在新粉刷的教室裏胡亂坐着,我茫然地待在一個木制椅子上,身邊的人叽叽喳喳說話,他們有的人好像是認識的,談論着學校的教室、食堂,聊着學生、老師。
我感到一些不适,也許是初到新環境的別扭,也許是突如其來的一種孤獨感。
初中的我學習成績只是中上,中考時用上了整個初中時代的好運氣才能考到這個高中,這個市裏數一數二的好學校。我在初中的班裏不太說話,但是那好歹是一個熟悉的環境,而這裏是一個全新的場所,在高中之前我還沒有在學校裏住宿過,不免有些陌生。
我為了緩解自己的心情,拿着水杯出去接水,順便熟悉一下環境。在樓道裏我看到一個飲水機,是那種刷卡就能接熱水的機子,但是我在刷了卡之後,水龍頭并沒有出水。
我又試了幾次,後面的人似乎在催促我,我轉頭,帶這些手足無措。
“這個機子壞了。”一道清澈的女聲從我後面響起,離我非常近,近到我可以聞到一股茉莉的香氣。
站在我身後的女孩子很白,很瘦,很美,很秀麗,很動人,很令人沉淪。
一朵茉莉花——我看到婉姝的第一眼,就覺得她是個溫柔過頭的人,後來無數個日日夜夜證明我的判斷沒有錯,我成為了她溫柔的俘虜。
當她用那雙如夜色的眼睛注視着我的時候,我呆愣住了,仿佛被吸入漩渦,大腦用了好幾秒才反應出來婉姝說的話的意思。
哦,原來是壞掉了,原來是這樣。
“現在只有高三樓和高二樓有水,你們可以去那裏。”婉姝說,其他人紛紛走了。
我想我是應該走的,畢竟我也想要喝水,但是我不想挪動我的腳步,這種場面近乎于尴尬。
後來我很多次回想,我第一次見到婉姝的場景實在奇怪,一個呆呆的人,傻愣愣地拿着水杯,婉姝一定覺得很好笑。
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水機壞了的情況在高中時有發生,但是那一次對我的印象過于深刻。當我以為一切早已淡去,當我以為時光會使我的記憶漸漸褪色,我才發現那一刻,居然歷歷在目,纖毫畢現。
婉姝看我的樣子,她用含笑的眼睛問我“怎麽了?”但是她對我說的是:“現在那邊人一定很多,我帶你去另一個地方接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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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婉姝走了,走上那條種滿紅葉李的小路,九月天氣還很炎熱,但是繁茂的樹木投下的陰影足以給這條小路帶來清涼,碎金般的光從樹葉的縫隙中投射下來,随着微風晃動。
這是後來我們無數次踏足的地方,冬天我和婉姝拿着鏟子來這裏鏟雪,我用鏟子在雪地上寫字,婉姝搓着手催促我不要玩了,快回教室,等到春季,紅葉李會開出滿淡粉色的花,落下的花瓣鋪在小路上,落在走過的學生的頭上。
我最不喜歡秋天,因為秋天經常下雨,我和婉姝去吃飯的時候要一人打一把傘,我們會離得很遠,不然水會濺到身上。但是這樣我們就不能一邊走一邊說話了,我不喜歡秋天。
那個時候,婉姝帶着我第一次走上那條路,告訴我她前幾天在做志願者,對學校比較熟悉,“還要一兩個小時老師們才能開完會呢,我們可以先逛逛校園,我帶你去。”婉姝帶着笑意對我說,她溫熱的身體離我很近,我的心裏有些緊張。
我們去了學校食堂,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我們來幹什麽的時候,婉姝在窗口買了兩杯酸梅湯,遞了其中一杯給我:“現在天這麽熱,喝這個很解渴的——我們去看看其他地方吧。”
“謝謝你,”我說,“我叫俞素,你叫什麽名字?”
“白婉姝,”她拿着酸梅湯,冰涼的水汽把她的手浸濕了,“是不是很拗口?是委婉的婉,靜女其姝的姝。你的呢?是哪一個字?”
“尺素的素,”我把“婉姝”這兩個字記下來,“驿寄梅花,魚傳尺素。”
“真好聽。”婉姝說,她的話絲毫不顯奉承,她總是帶着真誠。“也很有意境呢。”
我們喝着冰爽的酸梅湯,走了大半個校園,之後晃悠悠回到教室。教室裏人已經坐滿了,只剩下幾個位置,都是單個剩下的,所以我和婉姝只好坐開了。後來我們按着身高來排座位,婉姝坐在我的前面。
我在學校裏認識的第一個人不是婉姝,在此之前我已經認識了自己宿舍的同學,還有幾個其他同學,但是我那時就覺得,婉姝一定會和我成為很好的朋友,懷着這種莫名其妙的堅定,我們果然變得形影不離,整日黏在一起。
我現在還不明白——但是我已經沉淪在這個命運的漩渦。
婉姝其實不是那種很熱情的人,她在班裏屬于下課還在安靜做題的好成績的女生。但是在各種集體活動裏大家都喜歡聽她的意見,盡管婉姝不是組織者,她自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後來我想,為什麽當時婉姝偏偏要和我搭話,還請我喝酸梅湯呢?是不是她當時被我的傻愣愣的樣子笑到了,還是說冥冥中真的有什麽被稱之為命運的東西。
在上晚讀之前,老師讓我們利用課餘時間練字,有人在講臺上放歌,有人在打掃衛生,教室裏亂哄哄的,這種吵鬧是高中時代青春的象征。我聽着廣播,趴在桌子上,一遍遍抄寫《靜女》這首詩,在寫到“姝”這個字的時候,心裏有着小小的雀躍——我直起身子,盡量把這個字寫得完美無缺。
婉姝坐在我前面,她剛洗了頭,頭發柔軟地散落在肩上,發梢還帶着微微的濕氣。婉姝寫字的時候背挺得很直,我悄悄伸出手去戳婉姝的頭發,戳着戳着就開始編起辮子。
婉姝被我弄得煩了,回頭塞給我一個從抽屜裏拿出來的豆幹,對我說:“不要鬧了。”婉姝皺着眉頭,聲音卻帶着笑意。我捏着手裏的零食,讨好的笑着:“好了我不弄。”放下了婉姝的頭發。
高二分科的時候,所有人都在讨論選擇理科還是文科,當時選擇理科的人數處于壓倒性優勢。我的理科很差勁,只有選擇文科,但是婉姝的理科和文科都很好,我不知道婉姝會選擇什麽——我不想問,我害怕我會勸說婉姝什麽,即使我沒有意識到,我的話可能會影響到婉姝的選擇。
這是我不想見到的,我希望婉姝自己做決定,完全遵從自己的內心,我希望婉姝前程似錦,坦途光明,生活永遠幸福快樂。
事實上,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婉姝當初為什麽選擇了文科,曾經有一次我問她,她說:“理科競争壓力多大啊,還是學文科好,我的歷史學得最好,學起來很輕松。”
我想問,那你的化學和生物不是學得更好嗎?
但是最終我沒有問,我情願那是真的。
分班之後,我和婉姝還是坐前後桌,我對婉姝感嘆這是天賜的緣分,婉姝笑了,眼睛彎成一道月牙。
我有一段時間特別努力,幾乎達到了廢寝忘食的地步,因為我清楚婉姝的實力可以考到國內數一數二的好大學,而我只能勉強上一本。我那時充滿着不切實際的幻想——也許我們能上同一所大學呢?
高三第一次模考,我滿心期待,但是結果很不如意,我大受打擊,意志消沉,夜晚躲在衛生間偷偷哭泣。
婉姝看不慣我這樣,那一段時間我和她吵了一架——我的心裏有一股無名火,莫名其妙地就沖婉姝發洩了出來。我說随便了,反正自己再怎麽努力就是那樣,高考的時候随便考考好了。
“你怎麽能這麽說?”婉姝吃驚地看着我,“雖然你這次沒有達到你的目标,但是還是進步了很多啊……”
“你以為我和你一樣嗎?我再怎麽樣,也永遠達不到你的高度!”我喊着,眼淚快速聚積在我的眼裏,我不想讓婉姝看見,又低下了頭。
婉姝怔愣住了,良久她道:“我沒想到你會這麽說。你現在太激動了,俞素,你是為了自己的未來,不是為了和誰比,你自己好好想想。”
在婉姝走了之後,我蹲在地上,全身顫抖,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
我明明不是這個意思的,我想告訴婉姝我是因為和她上不了同一所大學才那麽難過,我想告訴她我沒有嫉妒你的意思,我只是意識到我們不能永遠像現在一樣在一起,我太難過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第二天,我去找婉姝道歉,我猶猶豫豫,內心惶恐,當我戰戰兢兢地說完之後,發現婉姝面無表情,內心慌張無措。
婉姝板着臉伸出手,道:“禮呢?道歉都沒有禮的嗎?”
我松了一口氣,把剛買的酸梅湯遞到她手上。于是我們又恢複了往常的相處模式,我依然努力,但是我已經明白我沒有和婉姝上同一所大學的可能了,我想盡自己所能考上一所好學校,這樣以後再見到她,也許我們的距離感不會那麽遙遠。
高三那一年,是我高中最珍惜的時光,因為我知道那是我和婉姝最後的,無憂無慮的日子。
現在想來,人是永遠不知道知足的。
這周已經是第二次,我在樓下看見董少那輛漆黑的車。我從窗戶上向下望去,只能看見兩束車燈的光,在黑暗中分外醒目。
婉姝上樓的聲音我可以聽出來,她把鑰匙插在門上。
門開了,婉姝穿着一身寶藍色的連衣裙,襯得她的皮膚如脂如玉。她坐在玄關處開始脫鞋子,揉着自己的小腿。
我看見她腳上有一塊紅了,因為她很白,顯得格外刺眼。
我向她走過去,蹲下來幫她舒展小腿,我很不解,也帶着心疼:“為什麽要穿呢?”
婉姝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新的香氣,是她專門噴了香水嗎?
“好累啊……”婉姝轉了轉自己的頭,嘆了一口氣,卸下來耳上戴着的閃閃發光的茉莉花,“因為我在體驗庸俗的生活。”
“素素,你看這對耳釘,雖然不是我經常戴的那對,但是因為它很小,所以我戴上也沒有什麽感覺。”
“如果我和董少約會,然後談戀愛,結婚,生孩子,婚後當一個豪門闊太,是不是也會像這對耳釘一樣?對我沒有什麽感覺,不管睡在我旁邊的人是誰,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這怎麽能一樣?”我坐在地上,認真地看着婉姝,我明白她現在想要和我聊聊,“人是視覺動物,你看一個糟老頭子和帥哥,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但是帥哥總有一天會變成糟老頭子啊。”婉姝說,坐在玄關處的椅子上,她居高臨下看着我,目光沉着。“把時間線拉長一點,人的一生就像一分鐘——我好累,素素。”
我的心微微揪疼。
“如果和董少在一起不開心,那就不要這樣了……雖然他救了你,但是這也不是你們在一起的理由。”
“也許吧……我不知道我開不開心,我只是覺得好累。素素,在學校的時候,你還記得嗎?你在我生日的時候給我念的詩——
“‘願你盡情享受明朗宇宙中的燦爛光輝;宛如撲向清醇而神奇的美酒痛飲不已。’這句詩我把它記在我的筆記本封面上,我記得我原來有一個光明的夢想,非常美,非常遙遠,那時那個夢想是那麽清晰,但是現在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我的未來到底是什麽?難道我要一直這麽過下去嗎?他們都說這樣很好,你完成了自己的夢想,但我的夢想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我不願意走別人給我的路。
“我現在真的不明白了,素素,我穿着幾千塊錢的裙子,腳尖卻很疼,紅酒非常難喝,而我只想喝可樂。
“但這卻是是我曾經想過的事情呀?難道是因為我已經得到了,所以不再珍惜了,還是說我背叛了過去的自己,現在的我只是個贗品。”
“我不明白,素素。”婉姝好像是喝醉了,她今天說了太多話,她把整個迷茫的心刨開給我,露出柔軟的內裏,而我的心破碎了。婉姝的目光不再沉靜,她露出茫然的神情,“我真不明白。”
“我們都不是自己的贗品,我們只是長大了而已。”我說,“現在誰還能記得自己筆記本上寫的句子呢?婉姝,你還記得,你只是太累了……做你想做的事吧,你值得最好的。”
婉姝好像很累很困,我扶着她回到床上,給她換了衣服,洗了臉。
我看着婉姝平靜的臉,為她輕柔地蓋上被子。她蹙着的眉慢慢舒展開,這幾天婉姝很不開心,我只想讓她快樂。
準備關掉床頭燈的時候,我看見婉姝床頭上放着我送給她的《惡之花》,中間夾着露出一半的書簽。
我的心裏酸酸澀澀的,婉姝是不是因為這本書才想到了從前呢?
剛要關燈,我聽見婉姝似乎在小聲呢喃什麽,結果發現婉姝躺在床上半睜着雙眼,含着水光的眼睛在燈下像一團煙霧,她好像在凝視着我,又好像只是在發呆,她輕輕說:“你為什麽……一直用那支筆?”
“什麽?”我沒有聽懂。
“你用……那支筆,”她說得斷斷續續,眼睛又要閉上了,“你……為什麽要用?”
“哪只筆?”我還是不明白。
“明明……是我先的……”婉姝的聲音越來越小,她阖上雙眼,睡着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桌前打開臺燈,看見馬克杯旁邊放着程行簡送給我的鋼筆,忽然懂了什麽,婉姝說的是這支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