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解決完餐盤裏的食物,已将近十點。周念擺好刀叉便要起身道別,裴洵看了看他,客氣地挽留了一句:“這麽晚了,不留下來?”

“……不了。”周念說,随便找了個借口,“家裏有狗,要回去喂。”

“是你屏保上那只嗎?”裴洵問。

周念怔了怔,才說:“是。”——可能睡着時有人給他發了短信,屏幕亮了。

“真巧。”裴洵笑了笑。

“嗯?”周念沒明白他的意思。

裴洵也沒有解釋。他披上大衣,走到門口:“太晚了,我送送你。”

周念站在原地,遲疑了片刻。畢竟剛剛被他折騰了那麽久,裴洵看起來有些疲倦,方才用餐時就會偶爾用手按腰。裴洵注意到了他的視線,搖頭笑了:“沒事,我不至于那麽脆弱。”

——我也不需要送,他想。但裴洵已準備妥當,此時再拒絕便顯得他不懂事了,周念于是“嗯”了聲,說:“麻煩了。”

他心裏其實有些別扭。點餐,衣服,送回家,這套流程,裴洵做起來熟極而流。這些事他做過多少遍?對之前的每一位女伴——還有男伴——都是這樣麽?

他又想起裴洵在床上游刃有餘的樣子。這人經驗是有多豐富,又是在多少人身上練出來的?周念想着,心裏莫名地煩躁起來。

但這些想法都是要不得的。他搖搖頭,将其一并甩了出去。

他們行駛在城市璀璨的夜色裏。正是繁華初歇的時間,盡興歸巢的車輛片刻不停地從城內返回城郊,在身側密密并行着。近光燈氤氲成波瀾光海,燈柱則像一列列筆挺的橡樹,樹梢上結着月亮。

裴洵沒有說話,車裏的氣氛靜默得幾近尴尬。他的襯衫袖口挽在手肘邊,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手指搭在方向盤上,偶爾會輕輕地敲擊邊側,像在跟随着某種韻律。

他生了一雙工藝品般的手,在昏黑的車內白得顯眼,像是會發光。半晌,周念才發現自己竟然看得出了神,忙掩飾般地找了一個話題:“之前卡片上的字,是什麽意思?”

忽然聽到他的話,裴洵怔了一下,才想起他指的是什麽:“……哦,是一句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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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蒼白的玫瑰花中,只有一朵像你那紅色的理想’。”他念道,笑了笑:“敬你的演技——你以為是什麽?”

“……沒想到是這個。”周念真心實意地說。

一位金主給他看中的明星送花,附贈的卡片上竟然題都是這樣的句子——這微妙的不協調感,就像青年上姑娘家裏求愛,不提風花雪月,只談人生理想……他本以為那至少該是一句情詩的。

敬我的演技,他琢磨着這句話,現在的金主,難道還在乎演技的麽?

同時,他也有些莫名的開心。像心尖有支羽毛輕輕掃過,一瞬間熨帖了。

“在笑什麽?”裴洵從中央後視鏡中看着他。周念沒答,只笑着擺了擺手。過了片刻,他聽到裴洵問:“你和白薇合作的那部劇,是不是馬上就要開拍了?”

周念點頭:“下周進組。”

他只當裴洵問他的日程,是要為下次見面作安排。誰知,不待他多想,裴洵竟将話題轉向了小白:“那在你拍戲時,那只小狗怎麽辦?”

“……”周念猜不準他問這個的用意。現在的金主,不僅關心演技,還關心寵物?

不過小白是一月前剛撿回來的,還沒遇上過他進組拍攝的時段。“在寵物店寄養吧,”他說,“怎麽……?”

他頓住了。身旁的人忽然翹起了嘴角,像是為什麽事忽然開心了起來。

“別那麽麻煩了。”裴洵眉眼彎彎,“借給我養好不好?”

直到多年後,周念都會覺得,這更像一個目的是加深兩人間的聯系借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畢竟裴洵是見過小白照片的,一只出生即被人抛棄、碰巧才被他撿回來的小狗,血統自然高貴不到哪去。帶去打疫苗時,獸醫都無法判斷它的品種,只說是只不知混了多少血統的串串。這樣的小奶狗,怎麽卻偏偏入了裴公子的眼?

但他最近确實也在為這事操心。他這幾天行程安排得緊,沒有時間一一考察寵物店的寄養條件,但是裴洵……也未必會對這樣普通的小狗上心。他看着倒是興致挺高的樣子,讓人不禁覺得他這一路的沉默可能都是在思考怎麽開口提這件事——說不定從他看見屏保上的小白時,就在打這個主意了。

雖然潛意識裏知道這大概只是裴洵的心血來潮,但一對上他殷切的眼神,總是很難讓人說出拒絕的話。周念沒能遲疑多久,就在他的目光下繳械投降。

他本以為裴洵只是随口一提,可能過不了幾天就會忘記這件事。他在進組前不抱希望地給女秘書打了個電話提醒,Eva卻表示裴總早已吩咐過了,這兩天一直在等他的電話。她的辦事效率頗高,當天就派來了兩輛車,聲勢浩大地将小白接走了。

那時他已足足兩周沒見過裴洵,裴洵也沒有再聯絡過他。他不知道裴洵是否對每任情人都是這樣,不冷不熱,睡完就離開,似乎完全沒有後續“合作”的意向。這麽看來,好像裴洵對小白的興趣,都比對他的興趣更大。

倒是周念不斷地夢見着他。

即使理性知道這樣不對,身體卻食髓知味。白日裏尚能控制,到了意志松懈的晚上,那一天的情狀就會在夢裏反複播放。即使是在初步發育的少年時,周念都沒有做過這樣頻繁的春夢,而裴洵像是有種讓人欲罷不能的魔力,即使這麽久不見,對他的吸引力卻從未衰退,反而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出現在他夢中。

這一夜也是如此。那人躺在他身下,雙手勾着他的脖頸,身體白皙得像一尾魚。他看見那雙讓人看不透的眼睛裏泛着一層被情欲蒸出的霧氣,嘴唇開阖,像有愛語将落未落。他低頭去聽,卻在此時忽然醒了。

醒來後眼前只剩四面漆黑的牆壁,夢裏能将人溺死的歡愉與溫柔全都不見了蹤影。周念與天花板對望片刻,忽然用力地将臉埋在了枕頭裏。

——真是……太糟糕了。

進入拍攝期後,諸事繁雜,周念全身心都撲在戲上,終于不再那麽頻繁地想起裴洵了。他是頭一遭參與青春劇的拍攝,之前聽林宸抱怨過數次此類攝制有多麽潦草敷衍,還以為是他過于誇張。實際參與其中,才發現确實所言非虛。

本劇的女主角,白薇,在開拍前鬧出過不小的醜聞,風評一時惡劣。但她團隊的危機公關做得不錯,先讓同她訂婚那位天王公開曬鑽戒示愛,連着幾條微博誇她平日裏如何溫柔友好,又開除了幾位負責外宣的工作室人員,将過錯全部推到他們身上,一時指責她的聲浪便小了不少。

而圈中最不缺的就是奪人眼球的新鮮戲碼。前日狗仔剛爆出大料,去年剛摘下金龍影帝的宋宇真被爆戴了綠帽,女友趁其外出拍攝時勾上了當紅小生——不是別人,正是《七度青春》原定的那位男主角。大熱青春劇的班底大多都是固定的人馬,演員雖來來去去,但能扛起收視的鮮肉小花也就那些,彼此之間即使不曾合作,也多少打過照面。這次的三位緋聞主角都是熟人,劇組人員都能對此聊上幾句,下戲後的話題總繞不開這樁事——比對正拍着的故事還上心些。這麽一來,白薇的舊事便被漸漸遺忘了。

話題風向既轉,先前她是如何行事的,依然如故。周念進組不過七天,其中有四天是見不着這位滿身戲約的女主角的。這部開拍時她的上一部戲還未收尾,因此足遲了兩天才進組。中間又有兩天請假去拍了廣告,生生将戲份都積了下來,打亂原定的拍攝計劃不說,更使周念四天裏只能先同配角對戲,碰上她在時才能将主角戲份一并補過,忙得幾乎沾不上椅子。

白桦來時,看見的便是這麽一幕。

俊秀的青年一人站在樹下,正輕輕按着眉心。他是這場戲的男主角,卻獨自站着,同另一頭的女主角形成鮮明對比。白薇的七八位助理都圍在她身邊,一人捧水,另一人拿着她的外衣,更多人只陪着閑聊,架勢十足。

正在拍的這一場已足足拍了七條。其實不過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場景,剛受過恐吓的女主角從林蔭道一側走過來,捂着臉邊走邊哭,然後一頭撞進了男主角懷裏。這場的難點在于她發現撞到人後擡起臉的模樣,分鏡中給了這一幕一個特寫,要求女主角演出從不設防的脆弱到強裝無事的一瞬間。用意本是要體現女主的堅強與自尊,但白薇已在周念懷裏撞了七次,看上去仍是女土匪在半路劫道,沒半點柔弱動人的意思。

白桦掏出手機,撥了裴洵的電話。等了快三十秒,那邊的人才睡意朦胧地“嗯”了聲。

“這位大爺,”對着從小的玩伴沒必要客氣,白桦忿忿道,“您知道現在幾點了麽?”

“十二點?”

“知道還不起?昨晚去幹什麽了?”他哼了聲,“我今天來看周念的戲了,這演的都是什麽……我覺得你要賠我的精神損失。”

裴洵睜開眼,點了點一旁小狗的鼻尖:“寶寶,有人說你主人壞話。”

“……你還在玩他那條狗?”白桦翻了個白眼,“我不是說周念,是他演的這戲……那個女主角是誰?簡直糟蹋視力。你等着,我給你開開眼。”

導演正和執行導演商量着什麽,說是取消白薇的近鏡頭,改為周念的驚訝特寫。趁着劇組休息,白桦将通話調成視頻模式,聞言拉近鏡頭,對準了周念。

那張久違的臉出現在屏幕上。裴洵看了一眼,慢慢翹起了嘴角。

其他先不提,周念這張臉,他是很喜歡的。和時下流行的奶油小生不同,周念的好看是“清俊”那一路的,近看眉眼周正,遠看風儀端凝。他站在梧桐樹下,身着青春劇男主角标配的白襯衣黑長褲,硬生生地将校園一角站成了人間勝地。

屏幕上的場景逐漸開闊。裴洵聽見導演喊了開始,鏡頭沿軌道尾随白薇移動,男女主角如期相撞。白薇的肩很誇張地聳了一下,僵住不動了。一雙手随即進入鏡頭,穩穩扶住了她。

他聽不清那邊的臺詞,視線只得停在那雙手上——周念的手倒是挺好看的,上次怎麽沒發現呢?

鏡頭與片場的攝影機器一同緩緩上移,對準了周念的臉。屏幕清晰的畫面下,幾乎可以數清他垂下的眼睫。

作為一部由大熱言情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七度青春》有着各種各樣常見的吸睛設定。白桦先前掃過一眼劇情簡介,大致是說溫柔學長邂逅了一名少女,發現這位樣貌才學均不凡的姑娘竟相當自卑敏感,挖掘之下才發現她飽受校園暴力,于是逐漸幫助她反抗欺淩,走出陰影——期間當然還要經歷一些國産青春片跳不脫的戀愛套路。被劇方拿來大力宣傳的是,女主角曾飽受傷害,最終卻能從苦難中直起身來走向光明——這又給劇情硬是套上了幾分勵志光環。

而周念飾演的男主角,則是名不折不扣的校園男神,溫柔英俊成績好,名字後邊可以加上一所學校能提供給優秀學生的所有頭銜。這樣的角色設定,用日前網絡上流行的詞來說,就是“蘇”。

蘇得無所不能,蘇得閃閃發亮,每個人都敬仰他,每個人都愛慕他。

——也正是這樣完美到虛假的設定,為演繹角色帶來了難度。

劇情已足夠單調,人設更是如此。原作中的男主角即是由一個個形容詞壘成,性格相當平板,像幅漂亮的剪貼畫。他為何會對怯弱的女主一見即産生好感,之後又憑什麽為這不過數面之交的女孩挺身而出,這類舉動都是沒有邏輯支撐的。即使劇本經過新編劇的潤色,已比之前好上數倍,但因為原作的重要情節不能改動,仍是顯得有些牽強。

但當周念出現在畫面裏時,一切都仿佛理所應當。

他只是站在那裏,就讓人相信了這世上确有男主角那樣的人存在。鏡頭裏的他低頭望向白薇,像望着一頭稚弱的小鹿,起先是微微的訝然,神色随眉眼微彎逐漸柔化,與女主角的目光相彙,嘴角揚起,攏成溫和笑意。

“不錯啊,”白桦說,“微表情也過關。”

裴洵沒說話。他的指尖拂過屏幕,停在周念臉側。

他也沒有發現,周念有這樣一雙多情的眼睛。

*原句為“因為在這些蒼白的玫瑰花中,沒有一朵像你那鮮紅的理想”,作者為波德萊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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