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對周念來說,演戲從不是一件輕松的事:無論是獨立電影,正劇,還是青春劇——都一樣。

劇本勾勒出了角色的皮,他要從字裏行間裏捏出魂,再将自己的一部分拆下來,裝進去,成為支撐它的骨。他不是方法派的演員,往往也沒有條件身臨其境地體會角色處境,所能做的,就是将劇本吃透了,嚼碎了,爛熟在心裏,最終與它融為一體。

劇本缺少邏輯,但他是有的;劇本感情不合理,他就讓他合理化。從拿到這份劇本的第一天起,他就開始在空白處織補屬于自己的情節,試着在腦海中将故事理順磨圓。

故事裏的學長在初見時即對女主角初具好感——他為人細膩,善于觀察,可能先前他已見過她數次,見過她光彩耀人的時刻,已對她留下印象;

其後願為她的事不斷奔波勞走——他的性格一定是正直而熱忱的,多年的好學生形象賦予了他責任感與善于體察同情的心,故即使不涉及私情,也能挺身而出。

其他演員或許是在拍攝中逐漸加深對角色的認識,而他慣于一開始便在心裏将角色豐滿圓融,待站在鏡頭前時,一切便都顯得順理成章。

這就是角色的“活氣”。白桦望着他,在心裏下了判斷,演技上,周念或許還稍顯稚嫩,畢竟剛畢業不久,比不得已融會貫通的老戲骨……但最難能可貴的一點“靈”,他卻已經有了。

“演戲很靈”,這是周念出道時收獲最多的評價,在他的第一部 電影上映時,曾頻繁出現在各大電影周刊的評論版上。他在那部片中的戲份不多,但評論家作影評時,卻總略不過有關他的這一筆。而他們筆下的所謂“風骨”,所謂“會說故事的眼睛”,其實都是靠着他鑽研時的一點“靈”和“韌”,反應在角色上,就是“活氣”。

栩栩如生。令人信服。

片場的鏡頭中,白薇飾演的女主角已匆忙拒絕了學長的好意,扭頭往小路的另一側跑去。周念站在原地,凝視着她的背影,眼神裏有一點迷茫,和三分若隐若現的探究心。

“是個可造之材,”白桦只顧着看他了,快忘了電話那端還有個人,喃喃自語一聲後才想起這事,“喂喂?你還在聽嗎?”

“在。”

“我跟你說,他還挺有意思的,”白桦壓低了聲音,“有點天賦。這次算你推薦有功,回去請你喝酒。”

“嗯。”

“就給這點反應?”這場戲結束了,導演喊了“卡”,演員們走出鏡頭,其餘工作人員們一擁而上,調整燈光和布景。白桦往外走了兩步,避開嘈雜人群:“這年頭,有靈氣的年輕人挺難得的,你也別給我糟蹋了……”

裴洵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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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幾天為了選角到處跑片場看演員實際表演,一到劇組休息時間就得撤,不然就會被人抓着問候個沒完。白桦用手和電話擋着臉,貼着牆根匆匆地往場外走:“得了,你也走點心吧,別耽誤人家……”

他因此錯過了周念的目光。

方才拍戲時,周念就感到場外有道陌生的視線格外專注地望着自己。同他受慣了的熱情注視不同,那人的目光帶着審視和批判的意味,像挑揀的買家,在掂量他的斤兩——自來到松散的青春劇劇組猴,他已很久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感覺,神經為之繃緊了,下在戲裏的力氣都大了幾分。

誰來看他?某位演員前輩?或者是哪位對他有興趣的導演?

或者……他不願承認的是,有幾個瞬間,他想到了裴洵。

鏡頭甫一離開,他便立即向那邊望去,卻只見到一個頭發亂糟糟的後腦勺。那人将全身都裹在一件過于寬松的大衣中,正鬼鬼祟祟地往場外溜去……這和精雕細琢的裴公子顯然天差地別。他不知道這人是誰,也沒心思去想,心裏只剩下些被細針紮過似的酸與麻,警醒着他的自作多情。

足有兩周音訊全無的人,怎麽會突然來片場看他?

一有空暇,他就會想起裴洵。那人像成了他腦海中的一片影子,總在他不設防時浮現在心上,仿佛無處不在。

大熱的青春劇裏總少不了富二代,集合了各式套路的《七度青春》自然也沒能免俗,劇中的男二號即是位富家少爺,和女二號湊成了一對歡喜冤家,承包着本劇的笑點。這個角色的設定也是校園劇裏一慣的标配:平日裏張揚跋扈,談起戀愛來小心笨拙,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就叫做“反差萌”。

剛拿到劇本時周念只覺得人物的臺詞浮誇得有些過分,但也沒如何放在心上。遇上裴洵之後,但凡是能和他沾點邊的東西,周念都少不得要多看兩眼。燈光師穿了件灰色的長大衣,和他那天穿着的款式相近;搭戲的男配角低下頭時,側影和他很像……就連看到劇本中虛構的貴公子角色時,都會下意識地想從其身上找到與裴洵的相似處。

他此前從未與裴洵這樣的人有過什麽交集,對那人所屬的階層毫不了解,因此重讀劇本時有心留意了劇中富二代的臺詞,會不自禁地想——裴洵難道也會這麽說話行事麽?

——“該死,我喜不喜歡你難道你感受不到麽?”

——“騙你的。我會看上你?做夢吧!”

——“別忘了你的身份……你以為你是誰?”

他默默地阖上了劇本,臉上燒得慌。看來現實有時還能高于藝術,無論怎樣,裴洵總該不會叫他“磨人的小妖精”……吧。

青春劇劇組,主演大多是當紅偶像,檔期是一個賽一個的滿,能湊在一起的時間少得可憐。流量擔當們能配合拍攝的時間少,身價卻是頗為吓人,片酬以日計算,為了不增加投資負累,攝制進度便跟着一點不能耽擱。譬如白薇,她起先積壓的戲份都得在這幾天內補回來。

這就苦了與她對戲的演員。周念清晨六點即要趕往片場,夜戲結束時往往已近淩晨一點。幸而明早白薇又将請假外出拍攝廣告,導演只得将配角的戲份往前提了提,開始走劇中的第二條感情線。他也總算得了閑,可以休息一天了。

夜晚的影視基地極空極蕩,周念同衆人告別後便走出了攝影棚。外邊是搭好的布景,光怪陸離的建築一幢接着一幢,這邊還是校園,前方已穿越到了古代。劇組裏的配角都有助理陪着回酒店,他卻孑然一身,走在月下寂寥的空城裏,頗有些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感覺。

經紀人陳莉手下同時帶着三四位當紅明星,分給他的注意力自然就少了,只給他派了位臨時助理小黃,負責打理他在劇組的日常生活。這天小黃一早就說家中出了事事,需要請一天的假回去看看。按理說公司是不允許拍戲時藝人孤身在外的,但他說的懇切,周念又向來不擅長拒絕他人,當下點了頭,小黃便歡天喜地地走了。

如今看來,還是有些欠妥。

暮春的夜風尚顯料峭,薄涼得很,吹刮在無人的街道上。白薇已先他一步離開,就算附近有蹲拍明星的狗仔,也早追着她離開了——何況在這樣的深夜裏,會等着的人本就不多。

一天中難得有這樣清淨的時刻,他心裏松快,将手插在兜裏,慢慢地往前走。

道路兩旁停着長長的車列,夜色下,仿佛沉默的現代雕塑群。周念閑來無事,目光一寸寸地移過們,漫無目的地想着,這輛顏色漂亮,這輛很罕見,這輛……

很像裴洵的車。

他頓住腳步,又仔細看了看。

那夜他記住了裴洵的車,是個全球限量發售的型號,外表卻很低調……周念向後退了一步,看清了那輛車的牌號。

“……”

理智仍控制着神情,心卻怦然跳亂了一拍。他甚至來不及考慮那人是不是來找他的,在原地調整了呼吸,就向那邊快步走去。

車窗緊閉,天窗卻敞着,逸出縷縷灰白的煙氣。随他腳步漸近,車窗也徐徐降下,漏出一點昏黃的燈光。

裴洵在朝他微笑。

他沒注意到自己也早已笑了起來。周念在他窗邊低下頭:“你怎麽來……”

不等他說完,裴洵已将他拉了下來,仰着頭,在他唇上很響地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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