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裴洵在他進門時就醒了。他身上難受,頭腦也不清楚,不願睜開眼,只迷糊着問:“周念?”
“嗯。”周念緊張起來,“吵醒你了?”
“你怎麽……不是明天嗎?”裴洵仍閉着眼,眉尖忽然抽了一下,“嘶……”
他的身體弓起,手驀地捂緊了腹部,五官都痛得一皺。周念被吓了一跳,連忙去抓他的手——滿是涔涔的冷汗。
“胃疼?”周念問。裴洵仍緊緊皺着眉,緩了會,才說:“沒事,不用……”
這哪像是“沒事”的 樣子。“有藥嗎?”周念打斷了他。
裴洵指了指一邊的壁櫥。周念跑過去,終于翻到了幾盒沒拆過的胃藥。看樣子是老毛病了,常用藥都備得挺齊,估計就是為了應對這種場景。他翻到盒底,看了眼保質期,還好,都在時限內。
杯子裏的水早就冷了。他只得又燒了一壺,兌了點冷水溫着。裴洵吃了藥,眉間總算舒展了,很快又昏沉地睡了過去。
沙發上随意丢着不少軟墊薄被,可想屋主人平日裏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周念拉過一床毯子,小心地蓋在他身上,裴洵不耐地動了動,被角便立即掉下來。
周念嘆了口氣。在外邊風度一絲不墜的人,獨處時卻是這副模樣。他伸手攏好了毯邊,将漏風的窗縫合好了,反身回來時,裴洵已又轉了一次身,毛毯再次垂在地上。
“……”周念幹脆在地上坐了下來。他又理了理毯子,将它在裴洵頸側掩好,再用手肘壓着。這次裴洵沒再亂動,他緊緊閉着眼,眼睫安靜地垂着,看上去乖極了。
“晚安。”周念看着這張睡顏,在心裏說。
他在裴洵身邊趴了一宿。翌日裴洵醒的很早,覺得身上有什麽緊緊锢着,像被包成了繭。
他睜開眼,眼睫正擦過周念的指尖,才發現這人竟然就這麽睡在了他旁邊。昨日連夜趕回來,又沒能好好休息,周念往日清朗的眉目間擰着點疲色,看起來睡得很不安穩。裴洵靜靜看了他片刻,稍側過身,想坐起來。他只輕輕一動,周念卻立刻醒了。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想起昨天是什麽狀況,倏地回過神來。裴洵正含笑看着他:“不累麽?”
周念身形颀長,縮在沙發邊角裏過了一夜,看着都替他覺得腰酸。聞言,周念沒接話,先問他:“還難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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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洵說:“小事。早就沒關系了。”
他從小胃就不大好,加之飲食習慣差,成年後反而愈發嚴重。這些天按時準備三餐的家政阿姨回家了,對這些事就更不上心。只是沒想到,昨天上午許椋才提醒過他,傍晚就被他一語中的,翻來覆去地疼了起來。
疼痛來時來勢洶洶,去時仿佛能抽空人的力氣,他倒也是習慣了,靠着沙發就睡了過去。若是周念沒來,估計也能硬撐到今天。
看周念的樣子,顯然是不信他。他又去調了溫水,将藥送到他手邊。裴洵往後縮了縮,試圖蒙混過去:“真沒事了……不用藥。”
“乖。”周念皺了皺眉。
“……”
好新奇。裴洵愣了片刻,随即笑出了聲。
周念就坐在一旁,雙眼一瞬不瞬,監督着他将那兩片藥服下去。他鎖着眉頭,苦大仇深的樣子,好像在吃藥的不是裴洵,而是他。他就維持着這副仿佛在思考什麽嚴肅議題的表情,過了會,才說:“沒了我,你可怎麽辦啊。”
他說這話時,裴洵正就着他的手喝水,聞言險些嗆着。他咳了兩聲,以為周念居然學會調戲他了:“你說什麽?”
但周念是真的在深刻反省。他在想,如果他昨天沒有提前回來,裴洵估計根本不會吃藥;可能就會這麽疼上一宿;可能還會落下點什麽更嚴重的問題……他先前沒看出來,這個人竟輕視自己到了這種程度,這可怎麽辦。
他越想越覺得事态嚴重,連看向裴洵的目光,都在不自覺間加了層憂患重重的濾鏡:不過兩周沒見,他就覺得裴洵好像瘦了……
拜良好的家教所賜,他的作息一向規律,在娛樂圈中簡直是楷模般的存在。跟他在一起時,裴洵也随着他起居飲食,看起來沒什麽不正常。而胃病大多是長年落下的病根,在他看不見的時候,裴洵不知道在怎樣糟蹋自己。
怎麽辦?總不能把這不省心的人打包随身帶着吧——他倒是想。
裴洵後知後覺地看出,周念似乎在醞釀着什麽計劃。而這個計劃,一定對自己沒什麽好處。
周念的手還垂在他枕邊。裴洵靠過去,咬住了他的指尖。
這一招很有效。周念立刻收了心,手指微一繃緊,下意識地想向後縮。裴洵按住了他的手腕,輕柔地吮吸着那段指節,舌尖舔過他的指腹。
他閉着眼,卻知道周念的呼吸已經絞緊了——他的指尖正在輕輕顫抖。
他将那節手指含得更深了些。周念能感受到他溫暖的口腔,和柔軟的舌面。周念說:“……別這樣。”
“那你想怎麽樣?嗯?”裴洵笑着。他伸出手去,撫向周念的下身:“十多天不見,都不想我麽?”
當然想——手下的觸感已直白地告訴了他。周念的臉驀地滾燙起來,似乎快騰起了煙。他側過臉,不讓裴洵看見自己的窘态:“你要休息。”
裴洵低低笑着:“那就不用那裏。”
他在周念掌心舔了一下。那人似乎僵住了,好一會兒,才猛地撲到他身上,卻是将他連人帶被子一起抱住了。周念把臉埋在薄毯間,悶悶地重複:“你要休息。”
這一句說得有氣無力,顯然不如之前堅決。周念摟着他,像棵缺水蔫掉的小草。不用看,都能感到他的沮喪。
裴洵沒忍住,終于大笑出聲。
他們最終只是并肩靠在了一起。周念堅持他需要好好休息,甚至試圖将他打橫抱起來,挪回卧室去。這項遠大理想最終因為裴洵的不配合未能實踐——他自覺還沒脆弱到那份上。
即使近年來疏于調理,但裴洵的身體底子還不錯,一夜過去後,除了臉上少了些血色,看起來與往常無異。他沒什麽精神,不想出門,也沒什麽想做的事,幹脆倚在周念身邊,陪他看劇本。
這副馴順的樣子實在難得一見,大約是病中才會有的情狀。周念幾乎只顧着看他了,過了半晌,才想起新片約的事。他在平板電腦上點了點,調出那份劇本。就像白桦說的那樣,這次的是一部古裝片,叫做《俠客行》。
“銀鞍照白馬,飒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影片題目引自李白詩作,故事背景也發生在唐代,描摹對象是漢唐以降的一類特定人群:“游俠”。編劇功底頗深,遣詞造句自蘊風雅,很有些古風遺韻。不僅文風古雅,考據也頗為嚴謹,即使是周念這樣自小就在故紙堆裏長大的人,也挑不出什麽毛病。
他将文檔拉到最末,找到了編劇的名字——果然是圈中赫赫有名的大家。
“要吊威亞麽?”裴洵問。
周念“嗯”了一聲。劇本裏沒有安排武俠小說裏那樣奇詭玄妙的功法招式,似乎也不需要光影特效之類,但必要的打鬥場面是少不了的。為此,他可能不久後就要去進行相關訓練。
“唔,”裴洵說,“聽說會有些危險。”
他搖了搖頭。現在劇組裏的安全保障大多都做的不錯,危險不至于,只是可能會比較辛苦。
當下穿越和修真題材盛行,他先前收到過不少古裝劇組的邀約,質量卻是良莠不齊,因此都婉拒了。在這一方面,他比自己以為的受家學影響更深。畢竟有那樣一位父親,他或多或少也帶了些藏在骨子裏的堅持,看不得拙劣的改編。先前聽白桦說這部是梁導在籌拍的作品,即知本子內容一定不會差,但也沒想到這樣合乎心意。他一頁頁讀下去,眼睛慢慢亮起來,心跳也愈加鼓噪。
大約就是這樣吧,裴洵注視着他,想——所謂“沐浴在理想中的樣子”。
周念自己不知道,沉在戲中的他是最好看的。只是看着,就仿佛能體會到他全心全意的愛與熱忱。也這是這份不自知讓他看起來更為動人,愈顯得純粹而珍貴,讓人佩服,也讓人歆羨,讓人也想擁有這樣的專注,或者,被他用這樣專注的目光看着。
總有一天……裴洵心想,我要為他好好畫一幅畫。
劇本分量不多,沒有像先前他接觸過的劇本那樣給出大量對角色心理的提示,給予了演員充分的發揮空間。而一旦投入戲中,周念便仿佛入定一般,一心只随着劇中人而變化,不知不覺,就過去了近兩個小時。裴洵枕在他身上,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他剛剛從劇本主角的情感中拔出,還帶着些戲裏的感慨和悲傷。而當他垂下頭,看見裴洵的側臉,種種情緒便如晚潮般褪去,餘下滿心的安穩寧靜。周念知道裴洵有多容易醒,伸出手去,卻不敢碰他的臉,只抓着他散下來的一绺碎發,微不可查地摩挲了片刻。
劇本已達到末頁,剩下的就是相關職員安排。周念先看到了“史實指導”幾個字,立即向後看,目光随即凝住了,定在原地。
他看着那兩個字——分明是認識的,卻像在忽然之間變成了意義不明的符號。過了許久,他才慢慢地反應過來——那是他父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