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裴洵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忽然進入“同居”狀态的。

在他原本的概念裏,這件事離他的生活尚有千裏之遙。即使在先前宋宇真借住的一段時間裏,他也從未這樣明顯地意識到,原來這座房子裏還有另一個人在。

而周念一來,這裏卻忽然“活”了。空蕩蕩的屋子裏生出了人存在的氣息,像三月裏的風透過窗棂,吹散了沉滞十餘年的郁積。

多年獨居,他本以為自己不會習慣與另一個人分享空間,摩擦大約是少不了的——然而并沒有;就像他本以為不會有什麽人能走到離他這樣近的位置,他也不會允許這一切的發生——但這件事還是發生了。

分明不知其所起,也沒什麽深厚的根基,可能只是出于某種難以言明的貪戀,或是其他什麽……但那個人就這樣自然地走入了他的生活裏。

周念剛剛結束一部電影的拍攝工作,除卻偶爾出門到公司去和經紀人商量之後的安排,還有一些推脫不了的商業合作,一周剩下的時間裏,幾乎都和他待在一起。倒也不是會令人不耐的寸步不離,畢竟裴洵有一間專門的畫室,白日幾乎都泡在裏面,周念也不去打擾他,只在到點時敲門提醒他吃飯。等裴洵閑下來的時候,才會湊到他身邊,用那樣小心而期待的目光望過來,邀他一同做些別的。

他們看完了先前約好要一起看的電影。當初答應他時,裴洵只當是緩兵之計,口頭先應下,實不實現另說——他沒有想過,居然沒過多久就讓這個人登堂入室,光明正大地賴在了他身邊。早晨從他身邊醒來,三餐都和他在一起,傍晚還會被他拉下樓去散步遛狗,夜裏再在他懷裏睡去。

“你不是還有間房子麽?”

說這句話時,他剛剛走出浴室,水滴正順着發梢滾落下來。周念将他按在扶手椅裏,探身拿過了吹風機。裴洵靠在椅背上,問他:“不用回去看看?”

“沒關系。”幹燥的暖風中,周念說。那裏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沒有必要守着,最多落些灰塵。他正撥拉着裴洵的發尾,過了會才反應出了別的意思,按停了鼓風的開關:“我是不是……”

纏得太緊,讓你煩了麽?這個念頭乍一浮現,立刻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戀愛經驗寡淡,不知如何把握分寸,見了喜歡的人,只想時刻守在他身邊。而裴洵……想必沒有這樣的需要。

“黏人,”像是感到了他的無措,裴洵轉過身去,捏了捏他的臉,“特別黏人。其實你的是黏人的黏吧……周黏黏。”

周念任他捏着,眼睫撲閃。不等他回過神來、露出怎樣的表情,裴洵已抓着他的手,在他指尖親了一下:“不過我喜歡。”

他們也沒能膩多久。周念正是人氣攀升的時候,容不得多長的休整期,新片試鏡,雜志訪談,代言廣告,都密密地擠在這段時間內。清晨出門,往往要深夜才能回來。這些工作不比拍戲,失了那股子樂在其中的動力,即使周念不說,裴洵也能看出他眉間的疲憊。

這一日周念依舊早晨就出了門。前一天他已報備過行程,裴洵知道他要很晚才能回來。因此午後接到那人來電時,他只思忖了片刻,便收拾衣裝出了門。

見面定在一家私密性頗強的會所裏。裴洵提早到了包間,等了片刻,即有人拉開對面的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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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先前沒有見過面,僅通過幾次話。宋宇真遞給他這人的名片時,說他“據說很神”。這樣的評語,想必是各類經他的手處理過不少腌臜事的貴人們說的。裴洵與他寥寥接觸過幾次,不說神或不神,至少辦事的“規矩”,他是深谙的——不到有了進展關頭,沒必要和客戶見面。

而今天,大約就是這樣的場合了。

裴洵知道他姓楊。楊先生坐定了,并不多話,只向他推來一沓文件袋:“請您過目。”

袋中是成摞的圖文材料。照片看上去有些年頭了,一個天真可愛的男孩正在其中朝鏡頭笑着。起初還是嬰兒,随紙頁後翻,慢慢長成了名四五歲的幼童,正是他在裴鴻書房相冊中看到的那位。裴洵随意翻了翻,這段簡短的成長過程在男孩六七歲時即戛然而止,其後展現的,是一名女子的照片。

“這一位,”楊先生說,“是您父親從前的情人。”

她在先前的照片中也曾出現過,應該就是那名男孩的母親。泛黃的影像中,她抱着那名小小的男孩,笑容明麗,仿佛陽光下的花束。

此後均為她的資料,從出生到離世,二十餘年的人生被濃縮在這三五頁紙上,讓人無從探究她真實的過往。裴洵掃了一眼,說:“不稀奇。”

她的面容似乎有幾分熟悉,大約是因為他父親後娶的幾位夫人,容貌幾乎都與之有幾分相似。他也曾猜過,或許早在裴鴻與他的母親結合之前,就有過那麽一位使他念念不忘的白月光——以那人的濫情随性來看,這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如今他終于見到了這位女士。同他想象的一樣,果真是紅顏命薄,因為一場車禍,她去世得很早。大約也只有這樣永遠定格在青春歲月的女人,才可能叫那匹天生的種馬猝不及防地嘗到了失去的滋味,成了他永遠抱着遺憾,得不到求不來的念想。

“在她去世後,其子就開始下落不明。但根據我們的調查,這名男孩應該沒有夭折,而是被哪戶人家收養了。”楊先生拿出了一臺平板電腦,“裴先生似乎将他保護得很好,我們沒有再找到關于他的其他消息。但是,通過搜尋裴先生過往的活動,我們發現了這個。”

他點開了一段視頻。畫面的背景是一座禮堂的內部,未及不惑的裴鴻正款步邁入鏡頭,在臺上站定。

“這是十五年前,一所私立高中的年度頒獎典禮——應該是在表彰學習優秀的學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我們感到奇怪的是,裴先生竟然會出席這樣的儀式。”像是影片裏的背景音,楊先生的聲音低沉而模糊,“以他的身份,難以想象一場普通的頒獎禮竟能請到他作為嘉賓出席。我們只能猜測,當時接受表彰的學生中,應該就有那名男孩。”

不知是年代久遠所致,還是他的錯覺,裴洵想,這段錄像真是卡頓得厲害——否則為何裴鴻的每個神情,都像慢鏡頭似的,播映得這樣明顯?

這無疑是他的父親。年紀尚輕,風度翩翩。而這同時又是一個無比陌生的人。他從不知道,十年前的他原來也曾有過這般模樣。

鏡頭掃過他時,他都在笑。不是應酬時浮在唇角的假笑,他笑得很真,也很溫和,這樣的表情,應該叫做“欣慰”。他的欣慰是從心底流出來的,像每一位普通的父親一樣,望着自己優秀的兒子,驕傲,又滿足。

裴洵也跟着彎起嘴角。他倒是不知道,這人還有這樣像父親的時候。

視頻的重點停留在裴鴻和校領導身上,只匆匆掃過了上臺領獎的諸位學生,無法判斷他究竟在看着誰。短短數分鐘的影像結束後,裴洵收回目光,楊先生繼續說:“由于當時上臺領獎的學生太多,我們暫時還沒有找到目标。”

“那人的成績應該不錯,可能是排名第一的學生麽?”裴洵問。

“各年級的榜首照片都在這裏。”像是早知道他會有此一問,楊先生點開了另一個文檔,“沒有與目标男孩長相相似的。”

裴洵低下頭,笑了笑。

“有了這個線索,找到目标只是時間問題。”楊先生說,“如果沒有問題,我們就繼續調查了。請您再等待一段時間。”

他将那沓資料留在了桌上,随即道別離開。

裴洵留在原位,安靜地坐了一會。他将手伸進衣袋,才發現裏面什麽都沒有——自從周念來和他住在一起,抽煙的次數便無意間減少了。如今難得出門,自然就忘了備煙。

而這時他迫切地需要一支煙。裴洵嘆了口氣,按了按額角。窗外剛剛日落,翻卷的雲堆上還壘着未來得及散去的豔色。橘黃與玫紅融融洩洩地鋪展開來,像十九世紀的印象派畫作。

手機的鈴聲就在這時響了。裴洵剛将它放在耳邊,周念的聲音已傳了過來:“今晚一起吃飯嗎?”

“拍攝結束了?”他站了起來。

“嗯。”周念快速地說。他的聲調上揚着,像是心情不錯:“你有事嗎?”

“沒事。”裴洵走向門邊,也慢慢彎起嘴角:“我知道有一家帶露臺的餐廳……”

“……你能回來嗎?”電話那邊的聲音頓了頓,周念似乎猶豫了一下,語速快的不自然,“我去買了菜……”

“沒有被認出來?”裴洵笑起來。

“沒有。”周念說。他似乎還想說什麽,卻飛快地截住了:“你回來吧?我等你。”

他又囑咐了幾句,随即匆匆挂了電話。裴洵看着黑下去的屏幕,有些想笑——周念就是這樣,從不會僞裝,像是生怕別人猜不出他準備了什麽驚喜似的……

而他也要承認,這些過于可愛的小心思,對付他剛剛好。

回到家門前時,天已經全黑了。裴洵走到漏着橙黃燈光的小窗邊,像久經浮游的人,終于靠近了燈塔。

他想了一路,也沒想到周念準備了什麽。想慶祝試鏡通過了?還是拿下了一個代言?最後他只猜到這些。

門後很靜。廳裏的燈關着,只留着餐桌上懸着的一盞吊燈。周念就坐在燈下,一對上他的目光,便彎起了眉眼。

“怎麽……?”他也笑着,“你……”

跟着周念的目光,他向下看去。桌上擺了一個白瓷碗,碗裏盛着面。澄黃的面條很細,拌着香菇丁和菜心。嫩綠的菜葉上,鋪着一顆嫩生生的溏心蛋。

裴洵擡起眼,終于想起了今天是什麽日子。

他站在原地,無聲地笑起來。

這一笑,先前的種種便仿佛被随之剝離,盡數卸下。他覺得身上一輕,疲憊後的滿足湧上來,讓人只想微笑。像是受不了燈光的亮度一般,裴洵捂住了眼:“你啊……”

周念站起來,用力抱住他。

他說:“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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