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裴洵在餐桌邊坐下。他低下頭,挑起一筷子面,嘗了一口。周念就坐在他身邊,目光緊随着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緊張。
被看的人還沒覺出面的滋味,倒是先被周念的神情逗樂了。不等那人按捺不住發問,裴洵笑起來:“好吃。”
周念看上去明顯松了一口氣。“那就好,”他說,下意識摸了摸耳廓,“我還在想……是不是太寒碜了了。”
裴洵的冰箱和這間房子一樣空蕩蕩,只剩幾罐咖啡和酒類,幾乎沒有新鮮食材。他戴着口罩在超市裏逛了一圈,不等挑夠材料就險些被路人認了出來,只得匆忙付賬離開。他先前向宋宇真打聽過裴洵的生日,早早就等着這一天到來,卻沒想,裴洵的表現與往日毫無差別,似乎對這個日子全不在意,看起來也沒有做其他安排的打算——就像是忘了。
真的有人會忘記自己的生日嗎?為了給今晚做準備,周念甚至在網上搜過了有關他生日的新聞。前年,裴洵剛回國時,似乎有人為他辦過一個頗為盛大的生日酒會,請來了無數名模女星,場面绮糜,還登上了當日的新聞頭條。他這樣的身份,即使自己不在意,旁人也會湊上來為他慶祝。
不過據他這些日子的觀察來看,無非必要,裴洵似乎不喜歡與他人交際(事實上,他連門都沒有出過幾次);不怎麽使用手機,經常不看消息(就連宋宇真要找他,有時都會将電話打到周念這裏)……他有意要給裴洵準備驚喜,自然不好問他有無其他活動。看他漫不經心的模樣,就且當是沒有了。
傍晚趕回家裏,才發現裴洵不知什麽時候出了門。他的第一反應,即是裴洵果然還是有安排什麽的,不可能讓生日就這麽平平淡淡地過去了。而電話裏,他卻又沒對此說什麽……周念就這麽糾結着,直到終于等到裴洵回家、見到了他怔愣的樣子,這才确定:這人,是真的把自己的生日忘了。
“這樣就很好。”裴洵笑着說。
他向來食量偏少,今天又沒什麽胃口,回家前還在想,今晚估計吃不了多少,可能會辜負周念的手藝——但當他真正坐在周念身邊、拿起筷子時,心情已無意間松快了不少,剛才那句“好吃”,也是真心實意的。
他倒是從不在意所謂的“排場”,也無所謂熱鬧與否。和賞心悅目的人坐在一起,安安靜靜地吃一碗面,這樣就很好。
周念不信,微微皺着眉。裴公子過生日,竟然就是在自己家裏,吃着一碗再普通不過的長壽面……想想就覺得超現實。
裴洵這樣的人,像是從沒有過類似“不滿”的情緒,對待什麽事都無謂而随意,雲淡風輕,也滴水不漏。就像現在,他覺得委屈了裴洵,裴洵卻仍在笑,神情也很柔和,像是在發自內心地開心着。
而裴洵确實在發自內心地開心着。甚至,他已經有很久沒有這麽全然放松過了。他瞥見周念局促的模樣,只覺得這人真是可愛得不行,忍不住伸手過去,撫平他眉間的淺皺。
“真的?”周念捉住他的手。
“真的。”
裴洵說。他就這麽任周念牽着手,看着眼前的人像是終于放心了,随即眉目一舒,笑得又軟又甜。
Advertisement
無論是“軟”還是“甜”,對于二十來歲的男青年來說,似乎都不大合适。但他是燈下看美人,美人的笑又這樣好看,讓人只想把所有美的好的詞全都送給他。裴洵輕咳了一聲,掩飾般移開眼:“沒想到你還會做飯。”
“不算會,”周念抓着裴洵的左手,放在掌心間虛虛攏起,“是以前一個人在外生活,生活費也不夠,只能自己動手。”
“什麽時候的事?”
“十幾歲吧。”
裴洵挑起眉,看向他:“父母不在身邊嗎?”
“小時候不懂事。”周念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他垂着眼,輕輕撫過裴洵的手背:“我當時一心想學表演,而他們……一直不同意。所以一個人跑到這邊,自己去報了名,還有面試什麽的,期間只回過一次家——是為了完成學業。直到拿到錄取通知書,才和他們好好談了談。”
“現在想起來……還是太莽撞了。”他低聲說。
“……離家出走?”裴洵問。
“算是吧。”
裴洵望着他,一時有些不可思議。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即使相識已久,做過最親密的事,他對周念的生活仍然并不了解——如果讓他猜,他會認為周念一定是在相當和美的家庭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少年時有父母的庇護,此後又未遇上過怎樣不可戰勝的挫折,才能養成如今這樣純粹珍貴的心性。
而這個平日裏看起來一直很“乖”的人,也曾為理想做出這樣離經叛道的事。
他微微張大了眼,注視着面前人俊秀沉靜的面容,難以想象當年那個不管不顧的周念該是何種模樣。周念被他看得臉紅,找補似地解釋了一句:“我們家……比較特別。如果不是這樣,我父親可能永遠都不會放手讓我去做演員。”
“那他想讓你做什麽?”裴洵問。
“和他一樣。”周念笑了笑,“從我的曾祖父開始,到我的爺爺和父親,他們都在同一所大學裏做學者。”
他提到了他曾祖父的名字。即使裴洵對學術界并不了解,也聽說過這位在上世紀初卓有聲譽的史學家。
“那……這之後,他就同意了?”裴洵看着他,問。
“沒有。”周念搖了搖頭,“此後四年,他都沒有再聯系過我。”
——直到畢業前,他的第一部 電影作品上映,獲得了影評人的廣泛認可,父親才終于松了口,答應和他見面。此後接連拍攝的幾部影片,都是口碑不錯的上乘之作,憑此,他在多年後終于得以再度回到家中,和父母一同過了年。
或是家學影響,或是生性使然,他印象中的父親一直是不茍言笑的,為人嚴肅刻板,臉上幾乎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這樣的父親,盡管難以理解獨生子的選擇,卻仍在長期的冷戰後選擇了包容,甚至開始接觸和演藝相關的工作……周念知道自己應該學會知足。
裴洵沉默着。他向後靠在椅背上,看着上方小小的燈盞。那一瞬,他的神色很複雜,像是有所觸動,又像在久遠時光中打撈着什麽往事。那想必不是什麽好的回憶,倔強與懊悔交織着在他眼底浮現,最終歸為釋然。
而周念一直是位好聽衆。他握着裴洵的手,安靜地等着他的話。
“裴鴻,”他說,又解釋道,“——我的父親。他一直也不讓我學美術。”
“很小的時候,”裴洵想了想,說,“大約十一二歲……那時,第一次有刊物登出了我的畫。”
十餘年過去,他仍清晰地記得當初的場景。仿佛閉上眼,還能看見彼時的那個小男孩抱着一本畫刊,一路小跑着沖到裴鴻面前,急切地将畫翻出來:“爸爸!……你看,這是我的……”
他很高興,也很激動,站到裴鴻面前時,才想起不能在父親面前這麽失态,聲音慢慢小下去。對了,那時他還叫裴鴻“爸爸”。
“我拿去給裴鴻看,”他說,“他說——‘這是個好主意’。”
“這是個好主意。”記憶中的裴鴻這樣說。和當時他最壞的打算不同,父親并沒有表現出怎樣的冷漠或不屑一顧,裴鴻掃了一眼他的畫,挑了挑眉,像是在思考什麽。
那時他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但後來他知道了。
“他找了幾個……怎麽說,槍手?是成年的美術生,按他的要求畫好了畫,然後以我的名義發表。”裴洵像是在笑,又似乎沒有,“他給那本刊物投了不少錢,讓編輯沒有追究為什麽突然之間我的畫技有了這麽大的進步……下一期,那些別人的畫就以我的名義登了出來,他也開始向外宣傳,說我是天才什麽的。”
對于裴鴻來說,“繪畫”是貴公子的風雅消遣,是吸引人目光的手段,是社交場上的加分項,但絕不該是他的兒子該用一生去完成的夢想。
“我很生氣。”裴洵說。
當時的小小少年當然很氣憤。但他沒有辦法阻撓,亦不敢對抗父親的權威。“所以我換了名字,改變了發信地址,向另一本刊物投稿——也被順利地登出來了。但不久後,就被人認出了畫風,揭穿了裴鴻的把戲。”
“裴鴻也很生氣。”裴洵笑了一下,“之後,不管我怎麽努力,都再也沒有刊物敢用我的畫了。”
年幼的他,在多次被回絕後終于意識到了什麽,不敢去質問父親,只好去問裴鴻當時的秘書。在他的再三逼問下,秘書終于承認,的确是裴洵做了什麽指示,或者花了多少錢,讓那些刊物從此對他避之不及。
那天晚上,他站在秘書面前,氣得渾身發抖。但他又能怎麽辦?他從此不再被允許畫畫。直到兩年後在新繼母的授意下出國生活,沒了裴鴻無時無刻的監控,才終于拿起畫筆。等到最後選擇專業的時候,瞞着裴鴻進了美術學院——從此揭開了所有曾隐藏的瘡疤,開啓了父子間近十年的公開矛盾。
我只是……喜歡畫畫而已。
這句話,當年的他沒敢對裴鴻說,如今最終也沒有對周念說出口。太矯情了。
“後來呢?”周念問他。
裴洵側過臉去看他,微微笑了笑:“沒什麽後來了。”
那你之後為什麽仍學了繪畫?你的父親不再阻撓了嗎?如今你們關系怎麽樣?——好不容易,裴洵終于向他提起了自己的事,周念有無數問題想問他,關于這個人的一切,他全都想知道——但裴洵只是笑,不願多談了。
他不習慣和別人分享這樣私密的心情,何況,這不是什麽美好的過往,只會讓聽者徒增煩憂,被他帶壞了心情。今晚是聽了周念的事,才勾起他與之相像的回憶,難得地多說了幾句。這麽幾句話,已經是他現在所能表達的極限了。
兩個故事何其雷同,結果卻截然兩異。裴洵望着周念,像從未認識過他一樣。像透過他,看見了什麽自己曾經缺失的、卻極為重要的東西。
沒關系,周念也在想,以後總有機會讓他再開口的。
在裴洵面前,他的心思從來無所遁形。裴洵看出了他的念頭,不由笑起來。他站起身,走到周念面前,在他額上吻了一下。
“啊。”周念一怔,随即睜大了眼——裴洵按着他的肩,就這麽面對面地跨坐在了他身上。
裴洵摟着他的脖頸,低頭吻他的嘴唇。他的舌尖在周念唇間舔了舔,随即熟練地鑽了進去。周念只怔了片刻,随即抱住他的腰,站起來,再回身将人按在牆上。
燈光落在裴洵眼睛裏,一顫一顫地跳着。他仰起臉去和周念接吻,在唇分時的喘息間隙,似乎低低說了句什麽。
周念沒聽清:“什麽?”
裴洵不再重複。他偏開臉,耳垂難得地紅了。直到多年後周念再想起這一幕,按着他追要答案,裴洵逃避不得,才又看着他的眼睛,再度說了一遍——“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