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雖然約好了“一有空就來探班”,周念再見到裴洵時,也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他先前沒有拍過古裝片,對此類電影了解不多,自然需要更費一些功夫。更何況,《俠客行》還是有不少武俠元素的電影——在先前的籌備期中,經紀人已為他請了武術教練一對一地訓練,進組之後,每日仍要花上不少時間和劇組的武術指導反複琢磨動作。每日拍攝結束後,往往都已精疲力盡,累得只想癱在床上,從此一睡不醒。

每位導演都有自己的獨特風格,成名已久的導演更是如此。譬如白桦,平日裏不拘小節,進入工作狀态後卻是嚴謹得近乎嚴苛。至于早已享譽國內外的梁導,身上少了白桦身上那樣直白的鋒銳,看着平易近人,對于演員的把控卻不松分毫,甚至更為苛刻。一直以來,與眼下圈中快節奏的攝制方式不同,他的電影都是出了名的“慢”,無論是拍攝抑或制作,都是不惜成本的一再求精,頗有些“十年磨一劍”的意味。

換了半年前的他,恐怕還難以适應這樣高強度的拍攝方式。在近乎被雪藏的那一年裏,他幾乎沒有同嚴要求的導演合作過,能接到的幾乎都是劇本卡司皆不入流的小影片,随後出演的又是《七度青春》這樣流水線作業一般的青春劇,演技難免有生疏之處。幸而之後遇上了白桦,在他近乎于壓榨的訓導方式下,才找回了演戲時該有的感覺。

盡管如此,短暫休息後的下一部影片即又是這樣難度頗高的類型,雖不至于跟不上導演節奏,卻多少有些喘不過氣。

與《山鬼》中初時青澀開朗的少年不同,本片的主角在一開始即已背負了許多。人品心性上,他“其行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為人磊落而重情義,心懷黎民,感憂國事,無疑是一位相當正面的角色。而這樣的一位“俠之大者”,一生卻始終在颠沛流離,從未有一日得到過真正的安穩,末了也未得善終。凡他所做的善,都化為惡回報在他身上;凡他想救的人,最終都死在了他懷裏。

拍攝進行了一月有餘,正推進到主角命運最坎坷的部分,人物心緒波動極大,很長一段時間都處在煎熬痛苦之中。過于深刻的負面情緒總會或多或少地影響到演員本身,周念也難逃這一劫,心情不免低落。

與此同時,裴洵和他的聯系卻漸漸減少了。他知道裴洵頗為看中這次的國際畫展,近日一直在為這做準備:他還未進組時,這人就能整日閉門不出;留他一人在家,更是晨昏作息颠倒,一心只撲在畫上,甚至在回複他的消息時,都往往要隔上很久。習慣了先前的朝夕相處,零星的訊息便再難以讓人餍足。長達一月見不到人的失落和先前種種構成了巨大的落差,心中煩郁無法排解,只能偶爾跟林宸談談。

林宸在這部影片中扮演男三號。他常被戲谑為“生錯了朝代的人”,極适合古代扮相,一直活躍在各類古裝影視劇中,受邀參演也并不奇怪。只是兩人先前在晚宴上不歡而散,此後即再未聯絡過。此時突然有了工作上的交集,日日擡頭不見低頭見,起初難免有些尴尬。

好在林宸顯然不像是心存芥蒂的樣子,進組後第一天,便如什麽都沒發生過般同他打了招呼,談笑間依舊親熱活絡。周念也不是慣于計較的人,只在有關裴洵的事上格外敏感,那日對他下了重手,之後還有些過意不去。林宸既然主動示好,他也沒了再介懷的理由,但隔閡可以掩飾,分出的空隙卻難以填平,兩人仍是可以聊天的朋友,卻再難回到曾經無話不說的關系。

無論是演技‘還是人際上的事,都只帶來些許煩憂,并不是什麽不能克服的障礙。真正讓周念頭疼的,只是——他的父親來了。

他不知道,在他離開家的時間裏,父親竟然悄無聲息地和娛樂圈有了這樣的合作。這些天裏,或許是研究工作已告一段落,他時常出現在片場周邊,默不作聲地看着他演戲。影視片中所謂學術上的“指導”大多只是挂名,認真負責一些的,也不過是審查劇情和道具等有否違背當初的時代背景,極少會親至拍攝場地觀摩演員的表演。

裴洵來探班,會讓他在鏡頭前更具表現力;而向來嚴厲板正的父親在一旁站着,只會讓他倍感壓力。

……可能還是太不成熟了。周念想。

而他畢竟是位專業的演員。即使心中煩憂再多,最終呈現在鏡頭下的,仍是無可指摘的畫面。

裴洵來時,并沒有感到周念的情緒有什麽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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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得突然,沒有提前和周念說,甚至沒放出任何預兆。甚至在昨日回複周念的消息時,都故意拖到了很晚,只匆匆回了句“晚安”,假裝自己仍是像先前一樣忙到了深夜,仍是疲憊不堪的樣子——往常周念給他準備了什麽,總能被他一眼看出;換了他來做這些事,隐蔽性就高得多了。

臨出門前,他還在笑自己:難道是被周念傳染了,竟然連他也開始策劃起了這樣年輕人才喜歡的小驚喜……

無可否認的是,他的想念遠比自己以為的更深更厚。原來相處是能處出慣性的,不過一個月左右的時間而已,周念已把自己的存在深植在了他的生活中,安安靜靜地生根發芽。從早到晚,屋裏空氣都反複浸透了他的氣息,他不在,平日習慣了的一切都變得不對了……在一起時習焉不察,分別之後,才感到忽如其來的缺失。

秋日陽光明亮,天是一種青金石般的藍色,仿佛将傾未傾的顏料。裴洵站在片場邊的樹下,看周念從左邊進入鏡頭,打馬行過長橋。

他還沒見過周念的古裝扮相。影片考究細節,人物的發式也不同于現下古裝片中常見的披發或馬尾,而是端正地梳了髻,愈顯得人面如冠玉。他穿着身青色的圓領帛袍,白馬銀鞍,皎如臨風玉樹。

想君白馬懸雕弓,世間何處無春風。

他在橋中央勒馬回首,微仰着頭,眼裏有三分快意灑脫,和七分欲揚而止的凝重。這樣的他筆挺地坐在馬上,驀地生出了幾分引人摧折的意味,讓人只想把他從馬背上拽下來,按在地上,把他從這副端然的表殼裏剝出來,露出情動時求而不得的模樣。

裴洵看着他,莫名地覺得有些渴。

而不待他出神多久,便有人從後方踱到了他身邊,叫了聲:“裴公子?”

裴洵側身望去。來的是個俊秀的年輕人,穿着身戲裝,似乎也是演員。看着挺眼熟,聲音似乎也在哪聽過,但他記不起名字了。

“我是林宸。是周念的朋友。”像是知道他不記得自己了,那人便自報了家門,“我們見過的……在今年《伊人》的晚宴上。”

裴洵點了點頭,對他一笑:“原來是你。”

那晚向他搭讪的人不少,這人的長相也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是故他對這位林宸其實沒留下多少印象。礙于禮貌,也礙于他“周念朋友”的身份,才披上了往日交際用的臉孔,笑了笑。

他身份特殊,并不想被人在片場認出來,出門時做了低調的打扮,也沒驚動工作人員,就這樣,竟然還有人能從人群中掘出他來……這是尋着味兒找來的麽。

“來看小念?”林宸問他。

他平日裏不這麽稱呼周念,但對着裴洵,多少要顯得親熱一些。聞言,裴洵終于将眼神從周念身上挪下來,注視着他,目光仍是溫和的,卻已近乎冷淡。

“我們大學時就認識了,”他說,并不退縮,鎮定地笑了笑,顯出一副了然的神态,“同班同學。關系一直不錯。”

“是麽?”裴洵不置可否。

他看上去沒什麽談興,但林宸顯然不滿足止步于此。無論怎樣,想拉攏一個人,投其所好總是不會錯的,他說:“您眼光不錯。小念人很好,演技很棒,性格也很好……他和我提過不少您的事,看得出來,他對您很上心。”

裴洵笑了笑:“我知道。”

他的表情總算柔和了一些。于是林宸乘勝繼續道:“他是個戲癡,在這個圈子裏待了這麽久了,性格還是挺純粹。當初如果不是沒辦法了,肯定也不會輕易答應您的……”

他說這話,吹捧周念之餘,還是不免帶了點酸意。他想起了當年送到公司的那束花,那時的周念多清白啊,看着像是不會和他一樣同流合污的類型,誰知道不過大半年的工夫,不僅也有了金主,還和金主糾纏不清。上次晚宴時,他就猜到這兩人沒斷幹淨,果然,現在不知怎麽又走到了一起。

“肯定也不會輕易答應”,重點落在最後的“輕易”和“答應”,看着是褒揚他,內裏其實裹着小刺:你倆也別玩這麽情真意切了,我知道的,實質還不是包養關系。

半年的時間,已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半年前的周念還是半雪藏狀态中的三線明星,如今卻已接連拿下了幾部令人豔羨的片約。說這背後沒有裴洵的助力,他是不信的,難免有些不平衡。但這句話沒把控好尺度,他剛一說完,立刻就後悔了,裴洵是什麽段數,哪能聽不出這話裏的意思——裴少生氣了,之後的事就不好辦了。

但裴洵似乎沒注意他的失禮。在林宸看來,他的重點很偏:“答應我?答應什麽?”

這是哪一出?貴人多忘事,這就失憶了麽?他不得不提醒道:“您不是給他送了束花嗎?小念看到花後,猶豫了很久,才下決心答應您……”

他沒說完這句話。在察言觀色一道上,他是老手,自然看得出裴洵臉色不對,不像是聽了這句話後該有的反應。

在他留下的沉默裏,裴洵似乎怔了一下,像在快速回憶着什麽。他看了林宸一眼,又轉回去看着周念,半晌,才低低地笑了出來。

*引自《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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