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燈是裴洵離開時順手打開的。倏然罩下時,如同迎面潑來的冷水。

周念坐在狼藉的沙發床上,閉了閉眼。積累已久的情緒像海難後浮于水面的船骸,沉潛極慢,他在心裏數了一百下,才慢慢睜開眼,準備收拾一下室內——總不能讓明早進門的人看出什麽端倪。

他看向門邊。

而那裏早已立着一個人了。雪亮的燈光下,那人的身形筆直而突兀,像尊亘古不轉的石像,只有眼神是動的,正慢慢地向他壓來。

周念的目光在他身上凝滞。片刻後,才緩緩嘆了口氣。

“爸。”他說。

“我七點就來了。”

周父說。他站着,周念坐着,目光從上方扣下來,是那種仿佛恨不得把他挖開看一看的眼神:“直到九點,才有人出來。”

周念坐正了些,并不辯解,只安靜地與他對望。他試圖從這張緊繃着的臉上看出主人的情緒——憤怒?厭惡?失望?痛心?像是都有,都雜糅在一起,擰成他從未在父親臉上看到過的複雜神情。

他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了

“別說你們是朋友。”周父說。

“确實不是。”他說。

聽了這一句,倒是周父愣了愣,沒想到他會答得這樣坦然。父子相處的時間雖不多,但他自認了解這個兒子:文靜,乖巧,大多數時間裏都稱得上很懂事,不會說謊,但也從不直白地頂撞他人。他面皮薄,懂規矩,這樣的事,怎麽都不會好意思承認……至少也要沉默一會。

但周念就是這麽說了。此時,他正平靜地端坐着,神情姿态都像在提醒他:你沒聽錯。

他的臉上甚至沒什麽波動。周念注視着自己的父親,輕聲說:“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裏沒有多少悔過的成分,大多是對“讓你失望了”的抱歉。周父一愣,瞪起眼睛,似乎就要罵出口。他的嘴唇顫了顫,最終只是說:“我在哪裏見過那個人。”他頓了頓,“作風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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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會,周念才意識到,“那個人”指的是裴洵——他的父親似乎忍下了“性向”的問題,轉向了對象的選擇上。這對他記憶中的父親來說,無疑已是巨大的讓步。

周念搖了搖頭:“那些消息大多是假的。”

說這話時,他心裏是虛的,并沒有多少把握。但他畢竟是個好演員,情緒沒讓他露出端倪,看上去仍是波瀾不驚的:“……就算是,他也和以前不一樣了。”

“你信?”

“我信。”

周父短促地笑了一下,像在笑他的天真:“如果我反對呢?”

空氣在此時停滞,阻塞在狹小的四方空間裏。他的父親緊緊逼視着他,他亦以同樣的力度地望回去。兩人都撐着一層頑固的殼,任內裏在無聲的消耗中精疲力竭,卻只等着對方先認輸。

到了這一刻,周父才發現,在固執這方面,他的兒子和自己很像,甚至是如出一轍的——只是周念看着是溫和無害的樣子,內裏卻埋着根打不斷也敲不爛的骨。只有埋在骨子裏的東西被觸及時,才驀然顯得堅決強硬起來。

這副樣子,六年前的周父也見識過一次。他仍記得那是個濕熱的下午,那時還是少年的周念也是這樣坐在他面前,臉上有青澀,有緊張,卻無半分退意。

那時他說:“我想演戲。”

現在他說:“他是我的愛人。”

車身在緊閉的門扉前停下,立即有門童殷切地走上前去,為來者拉開車門。他将手背在身後行了一禮,低頭說:“裴先生。”

裴洵向他微一點頭,徑直走向門邊。門童連忙跟上了,側身為他推開門,接過他脫下的大衣。宋宇真正站在吧臺後,見他來了,遠遠朝他揮了揮手:“哎喲,總算等到這位爺了。”

白桦也靠在一邊,看見他,故作矜持地點了點下颔。裴洵走過去,接過宋宇真遞來的酒杯,淺淺抿了一口。

酒液的冷意多少驅走了連日的疲憊。裴洵擡起眼,看見跟來的門童仍站在他身後,白皙面孔上有幾分難掩的期待。

大約是在等小費——于是他解下腕間的袖扣,放在了對方手心。

那門童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是個還在生長期的清秀少年。他似乎沒想到裴洵是這樣的反應,在原地愣了愣,才攥緊了手指,嗫嚅着說了聲謝謝,轉身離開了。

裴洵眉梢微揚。宋宇真先笑開了:“天哪,這小朋友大約是聽你的傳說長大的吧……這是在想什麽呢?”

“什麽傳說?”裴洵問。

“不就是你那些小手段麽,”白桦哼了一聲,從臺邊抽過一枝玫瑰花,“像這樣,不給小費,卻把花莖插進人家襯衫的扣眼裏,讓人家過會再來領賞……”

“——還是要去房間裏領的那種。”宋宇真補充道。

玻璃杯壁上凝着一層冰涼水珠,被手指輕輕一劃,便漣漣滾落下來。裴洵接過那枝玫瑰,濡濕的指腹在花瓣間拂過:“有這種事?”

“知道您是有家室的人了,這種風流往事不能再提,”宋宇真不屑地一瞥他。他站在吧臺後,一手一個雪克壺,做了個花哨的搖和動作,“別怕,就你最近這清心寡欲的樣兒,都不用叫裴少了,改叫裴大爺吧。”

他們所在的這家酒吧是宋宇真名下的産業之一,僻靜私密,客人大多分散在各個角落,并不互相打擾。幽微的光線下,也看不清彼此的長相。從前,他們常在這見面,省了不少被圍追堵截的麻煩。裴洵呷了一口酒,笑着問:“清心寡欲?”

“不是麽?我聽說你前段時間拒絕了你家那個經理——張什麽的——給你找的小美人诶,”宋宇真說,“好像是新簽的女歌手?”

“你的消息,倒是比誰都靈通。”白桦斜睨着他。

“別打岔——那人是小津的師妹,我也見過幾面的。”宋宇真瞪他一眼,又轉向裴洵“沒想到竟然能有這麽一天,我們見證着裴洵成了個坐懷不亂的人……這個比較新奇好麽?”

裴洵笑了:“家裏有人了,當然要注意一點。”

“……”

像是忽然不認識他了,宋宇真手裏還倒着酒,上半身已前傾過來,做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誇張表情:“裴洵也會說這種話?你是假的吧?”

裴洵只是笑。過了會,才示意他的量杯沿,“溢出來了。”

金澄和透明的酒液交織着淋下來,在杯中凝成泾渭分明的一線。宋宇真連忙收了手,還不忘問他:“你不用……裴總那邊呢?”

裴洵沉默了一會。

“再說吧。”頓了頓,他曲起手指,在玻璃杯上彈了彈,“我覺得……最近沒人跟着我了。”

以往,尤其是剛回國的那兩年,無論他走到哪裏,身後都如影随形般尾随着幾道甩不掉的視線。他去了什麽地方,見了什麽人,做了什麽事,都會在隔日化作照片躺在那人的辦公桌上。倒是最近,不知是不是終于被他磨得煩躁了、沒耐性了,那人似乎沒再派人來跟着他。

他終于等到了他想要的結果——雖然來得太晚了。

他也曾是對那個人抱有希望的,不然也不會放下在外已有的聲名,順着他的意思回國。而時隔多年的父子相見,仍是以難以調和的争吵結尾。彼時他仍年輕氣盛,雙手撐在裴鴻的辦公桌上為自己辯解,那人卻只回以冷淡神情,像塊雕鑿出的冰。只用一個字,就否決了他的計劃和退路。

“不。”

此後便是曠日持久的互相失望。

“那……那件事呢?”白桦問。

“還在查。”裴洵說,“不出意外的話……這幾天就能有結果。”

他微低下頭,去抿杯中的酒,上挑的眼角眉梢似乎也跟着垂下來,沒顯出一分多餘的表情。宋宇真想了想,舉杯跟他碰了一下:“不知道說什麽了,祝你和周念百年好合吧。”

“多謝。”裴洵對他笑了一下。

酒的味道甜而澀,隐隐酸苦。宋宇真正喝着,忽然有電話打進,屏幕上明晃晃地顯示着一個“津”字。他手忙腳亂地放了酒杯,撲過去抓着電話往外走,一邊說着:“沒,沒在外面喝酒……”

白桦“呿”了聲,裴洵也忍不住笑起來。像是受了這氛圍的影響,他也拿出手機,點開了周念的名字。

據兩人上次在劇組見面已過了兩周有餘,周念的消息比之前來得少了些,可能是拍攝愈發忙碌了。上次見着他,裴洵就發現他情緒不大穩——這也表現在他之後發來的語音和視頻裏。那人大約還以為自己掩飾得不錯,裴洵卻仍能從他故作輕松的臉上看出幾分壓抑着的疲憊。

周念沒和他說起這些,平日裏告訴他的大多只是些身邊瑣碎的趣事。但他看過《俠客行》的劇本,知道那是個相當沉重的故事,以為周念是陷在戲裏太深——演員,尤其是優秀的演員,總逃不過這一遭。

這兩天再去見他一次吧,裴洵想。

最後收到周念消息的時刻還停在昨天晚上。此時已快日落,他們已有近一整天沒聯絡過。這對剛開始聯絡時好像事事都要向他彙報的周念來說,還真是挺難得……裴洵想了想,說了句話發過去,等了一會,也沒等到他的回複——那人大約還在拍攝中。

他點開聊天記錄,翻着他們這一周來的消息。白桦見他嘴角帶着笑,就知道他在做什麽,很響地清了清嗓子,以示單身人士的憤怒——裴洵卻頭也不擡,很是沒趣。宋宇真還在和李津絮絮叨叨地說着話,看樣子一時也完不了,他只得也拿出手機,點開微博刷着。

過了會,裴洵聽到他輕輕地“啊”了一聲。

這一聲太輕了,若不是周邊忽然異樣地安靜了下來,他大約也會将這漏過去。裴洵停了停,敏銳地感到了有什麽不對:“怎麽?”

白桦沒說話,只盯着他。半晌,才将手機屏幕慢慢遞到了他面前:“你……”

裴洵驀地站了起來。

實時熱搜的榜單第一,關鍵詞赫然正是“周念 受傷”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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