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沒有打通周念的電話。
從酒吧到機場的路上,裴洵反複撥出了十數次他的號碼。至于電波彼端傳來的聲音,起初是“正在通話中”,等到忙音過去,換成了滴答的計數聲,最終卻仍沒有被人接起。三次格外漫長的等待後,機械的女聲告訴他: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于是裴洵沒有再試圖聯系他。
以周念做事的細致認真,自他們認識以來,他的手機幾乎一直保持着電量充足的狀态,正是為了不使旁人無法聯絡他。這時關機,只有一種解釋——不知出于什麽原因,那人不想見他。
只是,周念未免也太小看他了。
裴洵靠在舷窗邊接完了最後一個電話。就在數秒前,通話另一端的人已将他需要的所有信息都報了出來。周念何時受的傷,傷勢如何,現在在哪……随着機艙內的廣播的電流嗡鳴聲,他閉上眼,懸着的心歸于原處,卻有另一些躁郁的情緒湧了上來。
他向來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心很窄,只放下了幾個人,也只願為了這些人将忍耐的下限一再放低。而對一個人愈是愛重,就愈是受不了來自他的拒絕。
但這點焦躁,也在看見周念的那一刻杳然飛散了。
周念的病房被安排在了一家私人醫院的頂層。這一層大多是單人隔間,安靜,隐蔽,正适合那些不願被捕捉到蹤跡的病人。裴洵走在敞亮空寂的走廊上,一路只能聽見自己腳步的回聲。他在一扇半掩的門前看見了許莉,這位經紀人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便趕了過來,此時正守在周念門前,挺括的外衫衣袋上有明顯的褶皺,大約是雙手正蜷在其中,焦躁地擰成了一團。
裴洵向她點了點頭。她自然也認出了他,遠遠地挑起了眉,大約是沒想到他竟知道她。
這實在是沒什麽好驚訝的。早在他決定“試試”的那幾天,他便為這段關系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借一步說話?”他對她說。
許莉為他補充了先前的知情人所不知道的細節。道具組的疏忽……動作戲前檢查遺漏了……以致同組的另一位男演員在打鬥時出現了事故,威亞忽然斷落了……那名演員當場摔成了重傷。
而那時正在與他拍攝對手戲的演員,就是周念——迸裂的鋼絲便借勢掃到了他的臉上。
“可能是人為的麽?”
“現在還在調查中。”她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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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他說,“多謝。”
在這一行摸爬滾打多年,許莉最不缺的即是對人情的把控,金主來了,自然不可能只是來親自問問情況,當然要和周念說說話。她識趣得很,答疑結束便找借口離開了。倒是裴洵不如她想象中急切,他慢慢走回原地,在門邊停了一會。
無故被人瞞了重要的事,他心裏當然是有氣的,甚至有那麽一刻想過,幹脆遂了周念的願,假裝自己沒來過好了——但同時他也很清楚,如果他對此一聲不問,最後難過的還是周念。
通透如他,在了解了前因後果之後,不難猜出周念到底是為什麽不想讓他過來。但他是真的不想麽?一定不是。就像他相信,此刻,在這扇門後邊,那位膽大到敢拒接他電話的人此刻一定是忐忑而焦急的,既想見到他,又不敢見到他……所有的這些,他都知道。
而所有的憂和懼,根源都生發于愛。林宸都知道周念待他“上心”,他當然不會看不出來。
——于是最終還是沒舍得。
他在門扉上輕輕敲了敲,室內随即傳來了一陣椅腳摩擦地面的拖曳聲。除他之外,室內原來已有一名訪客了,聽到他開門的聲音,便背對他站起來,再轉頭看了一眼。
“……”
那天夜裏看不分明面貌,這下光源充足,周父和周念又站在一處,血緣上的聯系便透過五官直接清晰地顯現出來。裴洵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但他也不慌,只在門邊站住了,禮數周全地欠了欠身,說:“叔叔好。”
周父沒想到一回頭看見的竟是他,一時頓住了。過了幾秒,才極僵硬地回以颔首,一言不發地徑直出了門。
裴洵站在門邊目送他離開。等看他走遠了,才轉過身,慢慢扣上了門。
隔間裏設施周全,除病床之外,還有一整套桌椅,像是供此處聲名顯赫的病人會客用的。周念正坐在椅子上,傷口已被簡單地處理過,按理早該可以先行離開,奈何卻擋不住一波一波前來探問情況的人,一直被拖延到了現在。今晚,在這張椅子上,他已經歷過了數次不太愉快的長談,往日盡量掩藏的疲憊就像雪融後的山嶺,一覽無餘地暴露出來。
裴洵進門時,他忍不住擡眼望了望,等人走到了他面前,反而又垂下了頭,像不敢直視他似的。
裴洵站在他身前,一時沒說話。
過了會,周念感到他的手撫上了自己的臉。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他仍不想被裴洵看見那道傷痕,剛一偏頭,卻被人牢牢按住了。
裴洵正注視着他。
據許莉說,發生事故的同時,那名男演員正在做一個俯沖的動作,不難想象,下墜時的沖力會有多大……經過處理的傷口止住了血,也上了藥,但痕跡仍稱得上觸目驚心。這道傷口蜿蜒漫長,從嘴角到鎖骨,刻出一條明顯的線的形狀,像瓷器光潔表面的裂口。
傷口不算太深,沒到削肉見骨的程度,但這畢竟是在臉上——在一位演員的臉上。
裴洵的指尖輕輕顫了顫。
會留下疤痕麽?從經紀人,到導演,再到演員自己,人人最關心的都是這個。臉不是演員生涯的全部,卻幾乎能決定一個人演藝事業的未來。哪怕能通過醫療整形進行改善,仍會留下各類隐患,再難企及先前自然的狀态。
割裂的肌膚邊緣充血發熱,裴洵的手指卻冷的像冰。他正低着頭,指尖小心翼翼地沿着周念頰邊劃動,輕柔得像是在愛撫什麽易碎的珍寶。裴洵沒有說話,也看不到他的表情,讓周念無從猜測他的想法。在他關機時,他就在猜裴洵面對這一幕時會說什麽。他會擔心麽?會生氣麽?還是看見他這副糟糕的樣子,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他唯獨沒有猜到裴洵的沉默。
裴洵越安靜,周念就亂想得越多。他攥着自己的袖口,幾乎忍不住想開口求他給一個判決……哪怕在受傷後第一次看見鏡子、想到日後這對各類工作可能會産生的影響時,都未曾有過這樣的不安。沉默層疊累積,幾乎将不安轉化成了恐懼,裴洵才終于開了口。
他問:“還疼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