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周念在他的指尖下僵住了。
像是沒聽清,抑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他哽了一下,才說:“我……”
裴洵垂眸注視着他。周念頓了頓,像在一分分積蓄力氣,最終卻仍沒有說下去,只輕微地、慢慢地搖了搖頭。
已經不疼了。
他仍沒有看裴洵,低着頭,任細碎的額發覆下來,将視界分割成一片片。宛若凝滞的寂靜中,他聽見裴洵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耳邊沒傳來什麽聲響,眼前的光影卻忽然一晃。周念一怔,下意識地仰起臉,視線便堪堪撞進了裴洵的眼睛裏。
裴洵單膝跪了下來,正仰頭看向他。
周念沒見過他這樣鄭重的姿态,腦海一空,想也沒想便向後靠去,椅背也被他的動作帶得随之一傾。身後正抵着牆,他避無可避,只能被迫與裴洵對視——而裴洵也正深深地注視着他。
今夜第一次,他總算看清了裴洵的模樣。
深秋夜裏霜寒露重,氣溫幾近個位數,裴洵身上卻只穿着件單薄的襯衫。他走得匆忙,離開酒吧時甚至忘了取回大衣,便一刻不停地趕去了機場。氣急之下又怎麽還顧得上穿着,剛一落地,又直奔向這裏。
……怪不得他的手這樣凉。
周念不用想,就能在心裏補出完整的前因後果。他心裏驀地一緊,接着便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呆呆地望了裴洵片刻,他才猛地抓過了那人的手,攏在雙手間,緊緊焐住了。
“我……”他将額頭貼在裴洵手心,一字一字地逼出聲音,“……對不起,我……”
“——噓。”
裴洵打斷了他。他看着周念的眼睛,聲音平靜而溫和:“我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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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到似乎沒有句點的沉默裏,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周念的嘴唇顫了顫,卻什麽也沒有說。
他終于擡起眼來,眼眶紅了。
他生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望着誰的時候,就像白雪裏的一汪墨。即使在這種時候,這紅也仿佛是工筆描上去的,依然是好看的。
只要是他,怎麽樣都是好看的。
裴洵伸出手,撫過他的眼角,故意笑他:“好了,你可別哭啊。”
周念不說話。他俯下身,用力地抱住了裴洵。
言語毫無用處:它無力且軟弱,遠不足以傳達心中跌宕之萬一。此刻,這都是不被需要的東西了。因為他想說的,裴洵全都知道,也全都明白。
周念将臉埋在他肩上,雙手扣在裴洵身後,死死地擰着。他抱得這樣緊,裴洵能清晰地聽見他激烈的心跳聲,像四處亂濺的火星,幾乎要破心而出。
他輕輕撫摸着周念的後頸,低聲問:“累了嗎?”
經歷了一整天的劇烈波折,受到了足以危及事業的沖擊,周念早已疲憊不堪,只剩着一根虛虛吊着的弦,強撐着他應付紛至沓來的諸多事項。終于抱住了裴洵,聞到了熟悉的氣味,整個人便跟着松懈下來,困意跟着席卷而上。他在裴洵頰邊蹭了蹭,悶悶答了聲:“嗯。”
“那就睡吧。”裴洵揉了揉他的頭發。
周念将他攬緊了一點,小幅度地點了點頭,沒過多久,裴洵就聽見他的心跳漸漸平緩下來,歸于規律的鼓動聲。
他又等了數十秒,才慢慢放開他,起身走到病床邊,抱着被褥走了回來。周念正閉着眼,眼睫平順地垂着,偶爾才輕輕一顫。于是裴洵輕輕抖開薄被,為他掖好了被角。室內似乎太冷了,他便走到控制器邊,調高了室溫。
做完這一切,他又在周念身邊站了片刻。直到确信那人是真的睡熟了,才轉身離開,輕輕掩上了門。
許莉正站在門外。
手下的藝人出了這樣的事,最忙的無疑是她——一切工作安排都必須重新計劃,甚至有許多先前确定的工作面臨着暫停甚至取消的可能。這一夜注定不能休息,她自然不能離開,只想等裴洵走後再和周念繼續商量之後的事項。誰知,裴洵出來後,都沒讓她見到周念的影子,徑直關了門,才先向她無聲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到另一邊來。
“醫生怎麽說?”他邊走邊問,“大約需要多久才能恢複?”
“……至少一個月。”她有些驚訝,卻仍跟着他走到了角落裏:“——如果傷口能得到仔細調理的話。就算愈合了,也有留下疤痕的可能。”
“嗯。”裴洵點了點頭。
“我有朋友認識做整形的人,”許莉遲疑了一下,說,“如果最後……不行的話,可以……”
裴洵笑了笑。稍頓,他繼續問:“他這一個月原本有哪些安排?”
許莉一怔。出乎她意料的,是裴洵看上去并不太在意這些他本該最關心的事——富人為什麽喜歡泡明星,不就是喜歡那張臉麽……她沒這些情緒表露在臉上,反而考量起了另一件事:這些已涉及到藝人工作的具體安排了,裴洵畢竟是個“外人”,本不該将這些提供給他。
利弊權衡只在一瞬間。她微笑了一下,将日程表遞給了他——其中的不少工作都正面臨着解約的危險,也許以裴公子的能耐,能提供一些轉圜的餘地……
他只略略掃了一眼,沒提出什麽意見,便将日程表遞還回來:“那麽麻煩您,與他們商量一下……盡量将這些工作都推遲一月進行。”
“如果他們不同意呢?”她追問道,“比如說《俠客行》——這樣高投資的電影未必願意放下進度等他,哪怕他是男主角——”
而裴洵也确實沒有讓她失望。
“我來解決。”他只是說。
習慣了連日奔波的人,忽然被從繁瑣中一下摘了出來,總免不了忽如其來的空落感,仿佛無處安身,一時失了方向。
自回到家中已有十天,調理得當的情況下,周念的傷口很快地結了痂,像一道深紅的烙印。這樣的一道痕跡顯然是讓他暫時與工作無緣了,而這段時間會持續多久,誰都不知道。
拜良好的生活習慣所賜,他沒有全然荒廢這段時間,依然如往常般作息。只是每日按時醒來後也不知道有什麽事可做——過去仿佛總也做不完的工作都停下了,至于那些合約的後續如何,許莉沒有告訴他詳情,只讓他放心休息。他一向也不關心這些,沒有多問,只想着不要落下本職工作。但到了真正拿起劇本時,才發現缺了些什麽。
紙上依然是他熟悉的劇情,每一字句他都清晰記得,閉上眼,就能在腦海中勾勒出角色應有的神情和動作。但記得這些還有意義麽?什麽時候才能再在鏡頭前展現出來?——他還能再回片場麽?
許莉沒有和他談起以後的事,裴洵也沒有提,這仿佛已成了他們間的默契,以無言為屏障,小心地将他拱衛在保護圈內,以圖讓他安心。他也明白他們的用意,沒有上網看有關這件事的評論,仍竭力表現得和平常沒什麽區別——至少在他自己看來是這樣的。
裴洵走過去時,就見周念坐在窗邊,膝頭攤着一冊劇本。小白正一圈圈地繞着他瘋跑,偶爾跑累了才停下,屈尊降貴地讓他給自己捋捋毛。周念便将手搭在它頭頂,輕輕撫摸着。
橫在膝上的小冊子被翻過太多次,邊角已隐隐起了毛邊。周念的目光停在上邊,臉上卻沒有他一貫的專注。直到裴洵走近,才像忽然驚醒了似的,先不自然地翻了翻紙頁,才仰頭朝他笑了笑。
這些天來,他都是這樣,仿佛捧着一只盛滿水的杯子,需要時刻小心翼翼地扶着杯沿,才沒讓情緒外溢。裴洵頓了頓,并不點破,只走到窗邊,将窗簾往兩邊分開:“太暗了,小心眼睛。”
陽光灑進來的那一瞬間,他沒有錯過周念幾乎是下意識般的小動作。像是不适應忽如其來的光線,他微微側過了臉,避進了一側的陰影中。
也許他自己都沒有發現這點。在受傷之前,周念從不是畏光的人。事實上,在他們過去曾相處的每一個清晨,都是周念先去拉開窗簾,再回床邊叫他起床。
裴洵看着他,忽然說:“要不要出去走走?”
窗外是秋日裏清朗的澄澄日光,院牆邊高瘦的烏桕樹上還殘留着最後幾疊紅葉,風一吹便沙沙作響。這正是冬天之前所剩無多的好時節,沒有冷到難以活動,也不必穿得太臃腫。往常都是他拉着裴洵出門,幾時見過這人主動提出要外出,周念怔了怔,一個“好”字幾乎就要落下,卻在半途收了回去。像是想到了什麽,他別開了眼:“……之後再說吧。”
他和裴洵很少一同外出,少數幾次都是在夜裏無人的時候。現在天還大亮着,總少不了還要遮遮掩掩,且仍有被他人注意到的可能……而這些都只是借口,他只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周念微微側過臉,将完好的那半邊臉轉向了裴洵。
他等了半晌,也沒聽到裴洵的回答。那人倚在沙發邊上,只低頭看着小白,不說話了。
他緊抿着嘴角,眉也壓得很低,心事重重的樣子。周念不安起來,立即去拉他的手:“你想去的話,我沒關系……”
在這段時間裏,裴洵笑起來的時候,他才能感到輕松幾分;而裴洵只要皺一皺眉,他就要擔心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對。憂懼喜樂都只系在他一人身上。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去哪都行。”
“真的?”裴洵擡起眼。
那點隐約的失落疲憊在他擡頭的那一刻就消失不見了。望向周念的時候,他又微笑起來,看上去甚至比從前更明朗幾分。周念心裏一寬,點了點頭。
被拍到也沒關系了,他索性想,如果能讓裴洵開心……
“我知道有一個地方,”他聽到裴洵說,聲音輕快,像是很向往,“誰都沒有——只有我們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