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那晚裴洵做了一個夢。

他清晰地知道這是在夢中——相同的夢在他人生的各個階段早已重現過太多次。像是一聲固有的警鐘,或者一道燃燒的防線,及時提醒他收手止損。

他低下頭,看見自己身上熨平燙帖的硬領襯衫和背帶褲,就知道這是哪個年齡段。不出所料,一陣只在夢裏反複回響的女聲便響了起來:“在這邊……快上來。”

他看見他的母親正沿着樓梯快走上來,看到站在前方的他,只頓了一下,便又回頭去招呼身後牽着的男人:“放心,家裏沒人。”

那陌生男人生了一副唇紅齒白的好樣貌,是最讨女人喜歡的類型。聽到她這麽說,便一步跨了上來,摟住她的腰深吻下去。一吻結束,才看見了身後的小孩,挑起眉:“你兒子?”

“這孩子沒事的。”她說,不耐煩地将他推進房間,重重甩上門。隔着門,裴洵仍能聽到她逐漸婉轉起來的低喃聲:“別管那麽多……嗯……你快點……”

那時他不過五六歲,尚不知道一門之隔的地方發生了什麽。事後他的母親倚着門送那男人離去,半晌才想起他的存在:“小洵?你過來。”

他乖乖地走到她面前去。

“你最喜歡媽媽了對不對?”她蹲下來,輕輕捏了捏他的臉,“什麽事都願意為我做吧?”

他懵懵懂懂地點了頭。

“今天的事要保密哦,”她在他額上親了一下,唇印鮮紅明晰,“媽媽也最愛你了。”

說着最愛他的媽媽在不到半年後就沒了音信。臨走之前,甚至沒有告訴他,更談不上告別。過了兩周,他才想起問管家,媽媽去哪了?

夫人……您的母親不會回來了,管家及時改了稱呼,頓了頓,忽然故作神秘地低聲說,可能趙小姐以後就是新夫人了,您也要喜歡她啊。

那時他的爺爺剛剛過世,裴鴻将家族的權柄全數抓緊在手裏,自然沒了維持先前聯姻的必要。也好,兩人都樂于追求各自的快活,婚姻的契約一斷,暗地裏的事都擺到了明面上,一時不少美得各具特色的女人都在他家裏頻繁進進出出,姓趙的姓盛的姓唐的,他都記不住誰是誰。聽了管家的話,他也認真地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當晚趙小姐來找他父親,沒找着,撲了個空。大約是想着總不能白來一趟,她找到了裴洵,在他身邊坐下了。

她好像喝了點酒,不然也不會問了句平常不會輕易說出口的話:我和那位姓白的之間……小洵,你更喜歡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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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管家的教誨,當然說:喜歡你。

他不小了,知道管家說的“新夫人”就是他的新媽媽。他并不排斥她,甚至對這件事還有一點期待——趙小姐對他不錯,經常給他帶禮物,笑容也很甜……一看見她,他就很高興。

此刻她被他的回答取悅了。她微微地笑起來,揉了一把他的頭發:“這就對了,我也特別喜歡小洵。”

……可她連裝都不屑裝得太久。成為裴鴻的第二任妻子後,她沒多久就對他不那麽在意了。曾經的關切都像是紙糊的,粉飾外表而已。他聽見她對他父親說:“你不想要一個我們自己的孩子嗎?……你兒子又不是我兒子呀……”

一年後裴鴻向她提出離婚。她指着他吼道:“我對你還不夠好?!為了你來當別人的後媽!連你兒子都要費心讨好!你……”

那時他默默地想,沒關系,至少父親是不會走的。無論裴鴻對他的态度怎麽樣,至少他會一直在,而且父親也不是沒有溫情的時候,偶爾,有那麽一兩個瞬間,裴鴻也會看着他說:“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的一切以後都是你的,所以你要……”

過去,每當他為裴鴻的決定而憤怒失望,這句話總能對他産生不可思議的撫慰效果——至少對于一個人來說,他是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父子關系如磐石般不可轉移,任誰也更改不了,所以父親的愛是不會變的,可能那人只是不那麽會表達……為了這個“唯一性”,他願意做很多事。

時間被飛速撥動,一時眼前的景與人都模糊了,許椋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如果我說……你可能有個哥哥呢?

……

冷汗從他額上滴下來,墜到眼睫上,将他催醒了。裴洵睜開眼,就見周念正注視着他,眼裏有一點慌亂。他擦去裴洵額角的汗水,小聲說:“我昨晚弄傷你了嗎?”

他幾乎一夜沒睡。“這算是表白了吧?”他摟着裴洵閉上眼睛,卻根本沒有睡意,“他……他向我表白了?!”

這實在是很不像他會做的事。但一整夜,只要一想到這句話,睡意便立刻被一掃而空,無數小快樂湧進心裏,像吹鼓了的氫氣球,瞬間盈滿了他。

半夜時他似乎短暫地睡了一會,天一亮又清醒了。他不願意離開裴洵,又不舍得吵醒他,就這麽默默看着他。這樣就讓他很滿足了。

他仔細地端詳着那人的睡顏。裴洵微蹙着眉,眼下微青,看上去很疲倦。這不一定是昨晚胡鬧導致的,被擱置許久的記憶終于緩緩回籠,他想起,從他受傷那天起,裴洵似乎就一直在忙什麽,難得地撥出和應接了很多電話。在此之前裴洵原本一直籌備着一幅作品,忙得天昏地暗;在他受傷之後,又成天守着他,勞心勞力地做了不少事。

他大約……一點也不比自己輕松。

沒等他兀自心疼多久,裴洵的眉忽然擰緊了,額上滲出冷汗,像是哪裏很疼。裴洵不答話,他只好仔細反省昨天的事,可能是因為沒仔細擴張,後邊又太動情,沒收住手……

過了會,裴洵好像終于從夢魇裏回過神來了。他摸了摸周念的頭,說“沒有。做了個噩夢。”

“真的?”周念懷疑他是故意這麽說,好讓自己安心——這種事不是沒有先例。

“真的。”裴洵拉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特別可怕……”

他朝周念挨近了一點,像是真的被吓到了一樣。周念抱住他,笑着問:“你也有會怕的東西?”

“有的,”裴洵說,“怕極了。”

他的聲音忽然輕了下來,不再像個玩笑了。周念怔了怔,不自覺地收緊雙臂:“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哪樣?”裴洵笑。

“……讓你擔心。”周念說。

他的語氣鄭重極了,像在許下誓言。裴洵深深地望着他,半晌才笑彎了眼睛:“我想也是。”

“一開始,我就在想,”他的手指撫過周念臉側,“我家寶貝一輩子可能只有一次這麽低落的時候……好難得,我可不能錯過了。”

“……沒有嫌我煩?”周念在他頸邊咬了一口,聲音悶悶的。

“哪兒敢呀。”裴洵只是笑。

我們之間,到底是誰擔心得比較多?他忽然覺得有點好笑,哪敢嫌你煩?喜歡你都來不及,趁你也還喜歡我的時候……

他們都不再說話了。

窗外忽然傳來一聲遠雷,風呼嘯着刮過,帶來一場急雨,雨滴響亮地打在門窗上。海潮聲與風雨聲交混在一處,一低沉一清脆,幾乎像是一首樂曲了。

涼風依稀吹拂進來,周念拉緊了被單,将兩人都攏在這方小小的溫暖間。他緊緊摟着裴洵,裴洵也擁着他,天光昏沉,明明也沒有開燈,他卻覺得心裏亮敞,仿佛有無限未來可以期待。

他想起了一首詩。

活着,何其美好

由于我出生人世

再由于,在你心裏。

詩來自于狄金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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