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往生篇·動情

一大清早就被往生拽着來到千丈澗澗底,鐘毓有點無語——你又想幹嘛啊?

往生回答幹脆:“教你飛身之術。”

你現在雖是凡人,身體卻是三萬年重生而得。現在各方鬼怪都盯着你的身體,你不會一點法術,十分危險。飛身之術雖然不能禦敵,幫你逃跑還是可以的。

“哈?”鐘毓笑了,說:“你不怕我從你身邊逃跑?”

往生淡然,“你逃得了嗎?”

被對方一語道破弱點,鐘毓變得興致缺缺。“好吧,我知道了。”他找了一塊巨石,坐在上面,“你教我吧。”

之後的兩個時辰,往生教了鐘毓飛身之術的口訣和內法,還親自帶着他從澗底飛上山巅。可是他忽略了鐘毓現在是凡人,就算教得明了,記得清楚,但他要想立刻掌握飛身之術,是不可能的。

看到鐘毓在那裏用了半天力,腳也沒離開地面半寸,往生的神情嚴肅起來——你可是在敷衍?

“我很認真的好嗎?”鐘毓也失去了耐心,“本座現在是凡人,一點修煉的底子都沒有,學不會也不能怪我啊!”

鐘毓句句屬實,這讓往生更加郁悶,他瞪了鐘毓一眼,轉身飛起。鐘毓見他離開,便傻了眼,“你去哪裏啊?”

往生的聲音回蕩在山澗之間,“你自己飛上來,不然就一直在澗底呆着吧。”

“喂!”鐘毓大叫着,“往生你有點師德好不好啊!喂!”

回應他的只有自己在山澗的一陣陣回聲。

他冷笑了一聲——好你個往生,算你夠狠。

本座現在沒有法力,你就欺負我吧,等以後……哼!

把鐘毓丢在千丈澗,往生在山頂站着。腳下的懸崖猶如斧劈刀削般地陡峭,浮在山腰的雨霧形如洶湧波濤,叫人望而膽怯。往生卻盯着那下面,一動不動。

往生想:再怎麽說,鐘毓前世是魔帝,不會真的連這點小法術也學不會吧。

那雲霧變幻出千萬形狀,時而有飛鳥躍出其間,卻不見有半個人影。直到雲霧暈染上一層淡淡的紅色,往生才擡起頭。

太陽都要下山了……

他怎麽還沒上來……

果然是凡人之軀,難成修為嗎?

往生不知,鐘毓其實試了好幾百次飛身之術,都沒有一次成功的。他還扭傷了腳,心中有苦,卻無處發洩,幹脆就放棄了。

這河水如此清澈,甚是叫人開心啊!

于是往生飛到澗底看到的場景就是鐘毓泡在河水之中——他在洗澡。

“竟是在偷懶!”

聽到往生的聲音,鐘毓轉過身來。他不知往生略微生氣,笑着喊到:“你可算來了!”

走到河邊,往生居高臨下地看着鐘毓,嚴肅而冷漠地說:“你倒是舒服自在。”

往生背光而立,鐘毓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說:“這河水清爽得很,你要不要下來啊!”

往生沒有說話。

鐘毓以為往生是不好意思,便調侃到:“往生啊,你不吃飯就算了,不會連澡也不洗吧?”

“上來。”

剛要轉身,往生卻突感小腿被一股猛勁拉去——鐘毓趁他不注意抓住了他的衣擺,一個巧力把他拉入了水中。

“下來吧你!”

頓時水花四濺,一身白衣被浸透,冰涼的河水包圍全身,讓往生不禁打了個冷顫。

他一臉茫然地看着鐘毓,卻見那人正在他對面笑得開心。

“怎麽樣往生,是不是很涼快?”

“你!”一時不知心頭是何種滋味,往生舉起手就要念無聲咒。鐘毓趕忙說到:“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修佛不可犯嗔戒的!”

往生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鐘毓居然用嚴華經叫他不要動嗔心。

見往生停住,鐘毓立刻笑着說:“我就是和你鬧着玩的,你可別生氣啊。”

一切責備的話都堵在胸口,往生瞪了他半晌。

之前鐘毓被那畫皮鬼傷到了肩膀,雖然傷口已經愈合,那疤痕卻是又粗又長,襯在白皙的皮膚上,十分猙獰。

看到那傷口處,往生平靜了許多。他放下手,有些無奈。

“胡鬧。”他說,“跟我回去。”

鐘毓卻不以為然,他穿好衣服,大大方方地跟着往生回到竹林小築。

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往生拿出木魚坐在屋前,閉上眼,一邊敲擊一邊默念涅槃經。鐘毓就找了一處席地而坐,他看了往生一會兒,想到了什麽,便從地上撿起一片竹葉,放到唇邊,忽而葉笛之聲響起。

那笛聲如同一彎淙淙溪水,清脆婉轉,入耳時心神一靜,往生不由地睜開眼。

額前的細碎的發絲被風吹亂,鐘毓的臉在這昏黃的暮色之中棱角更加分明,一雙透徹明亮的眼眸蘊着淺淺的笑意,修長地手指放在唇邊。

往生看得竟有些呆了——眉目如畫,應是如此。

一曲結束,鐘毓笑着對往生說:“這曲子名叫《相思》,你聽着可好?”

往生卻答非所問,“鐘毓,真是個好名字。”

鐘靈毓秀,怕是這世間,在沒有比這更美的了。

“你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了?”鐘毓笑出聲來,“你這是在誇我?”

“算是吧。”他說,“這曲子很好。”

“你喜歡嗎?”

喜歡下次我可以教你。

“教我?”往生搖搖頭,說:“這世間哪有徒弟教師父的道理。”

鐘毓一聽,大笑起來,“往生啊,你說你這麽多年修為,怎麽就修了個榆木腦袋呢!”

往生立刻訓道:“禮數不周,該罰。”

“好好好,我不說了。”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鐘毓只能哼哼出聲。他睜大眼睛示意往生——你看,我可聽你話了。

露出滑稽的表情,鐘毓像孩童一樣頑皮。往生心頭一軟,不禁笑了出來。

那一笑淺薄得如同蜻蜓點水,卻仍舊映入了鐘毓的眼簾——往生五官生得清秀,一笑起來右邊嘴角有一點酒窩。鐘毓不禁說到:“往生啊,你笑起來很好看的。”

你啊,就該多笑笑。整天板着張臉,不喜不怒,跟個木頭人似的,活着有什麽意思啊!

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往生瞬間恢複到淡漠的表情。他看着鐘毓,聲音清冷:“今天你未學成飛身之術,就罰你把屋前的清掃幹淨。”

鐘毓不急,安然說到:“那你得先把我拉起來。”

“嗯?”

“唉,你是多不關心我啊!都沒發現我是一瘸一拐地回來的嗎?”

往生一愣,走到鐘毓面前蹲下,伸手摸向他的腳踝——那裏腫了一大塊。

“你怎麽不告訴我?”

“我還不是怕你擔心嘛。”鐘毓啧啧嘴,“要是知道你對我如此視而不見,我就該一直在你眼前鬧騰,好讓你注意到我。”

“……”

你還不夠鬧騰嗎?

頗感無奈,往生将鐘毓扶起,“去屋裏,我給你治療。”

“哈哈。”鐘毓靠在往生身上,心裏得意得不行——沒有法力,也不見得你每次都占上風啊。

這次你就認命輸給我吧!

那一片竹葉飄落在地,悄然無聲。

到了十月,已是深秋,清源山卻是一片繁花似錦——這裏地處南方,四季如春。

鐘毓這段時間聽話了不少,每日都去千丈澗學習飛身之術。這天晌午,他來桃花岩,沖着紫澤瀑布喊到:“我學會飛身之術了!”

他等着瀑布後面的往生回他,卻半天都沒有聲音。

知曉那人肯定又是在修佛,鐘毓只好在外面等候。

天空如一方透明絲帕,點點細碎的雲朵如同繡在上面的白玉蘭花。一直黑色的燕雀掠過天空,停在不遠處的樹上。鐘毓盯着那黑燕看了會兒,突然笑了。

“你怎麽來了?”

聽到往生的聲音,鐘毓回過頭。他得意地說道:“我學會飛身之術了,特地過來告訴你!”

“嗯。”往生轉身就要走。

一把抓住往生的手,鐘毓覺得這和尚還真是冷漠。“我費了好大勁才學會的,你就不能誇我一下啊!”

把手抽回,往生說:“驕縱只會迷惑心神,你要是想修佛,就得心如止水。”

鐘毓咧咧嘴,心想:我才不想修佛呢!

“那你不誇我,總得獎勵我一下吧!”

我聽說今天蘆蒲鎮上有集會,上次我們去那裏行醫也沒顧得好好游玩,這次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這……”往生略微遲疑——他看到鐘毓一臉期待的表情。

“……那好吧,不過你要好好跟着我。”

鐘毓立刻笑出聲來,說:“好好好,我絕對不會亂跑的!”

山下人煙袅袅之處,可比清源山上熱鬧多了。稀薄的陽光灑在紅磚綠瓦的樓閣飛檐之上,街道兩旁店肆林立,正中人來人往,小販的吆喝聲帶着馬蹄聲踏過,更是增添幾分生氣。這可是蘆蒲鎮一年才一次的大型集會,雜耍藝人都來熱場子。攤位上擺着瓷器泥人,古玩字畫,都是各式各樣的稀奇玩意,琳琅滿目。

三萬年未游過人間,鐘毓這興致好的不得了,這看看,那瞧瞧。往生面無表情地跟在他身後——一個白衣和尚在這俗世紅塵之間行走,還真是叫人稀奇。過往的人向他投來異樣的眼光,他卻目不斜視,直盯着前面的人。

到了一處首飾攤,鐘毓停了下來,他對那一排發簪頗感興趣。

老板娘說話讨巧,見鐘毓穿的華麗,心想他定是個公子哥,便拿着金制的簪子推薦他,“公子風流倜傥,這金簪正好配您啊!”

“哦?”鐘毓指着自己頭上的白玉簪子問她:“可有比我這簪子更好的?”

他那白玉簪子是昆侖之地的寒玉所制,雕刻着祥雲圖案,瑩透純淨,如同凝脂,一看就是珍品,老板娘都傻了眼。

不禁發笑,鐘毓看了一會,挑中了一根木簪,問到:“這簪子是什麽木頭的?”

“這是榆木做的。”

他把那木簪拿給往生,“我看着簪子挺配你的,對吧老板娘?”

老板娘看他把那簪子給一個和尚,為難的不知說何是好,“公子啊,這小師傅用不了發簪啊。”

“哈,老板娘你這就不懂了。”他嬉笑地看着往生,說:“世态變化無常,誰知道以後怎麽樣啊!對吧,小師傅?”

瞥了他一眼,往生淡然開口:“我去找處歇息。”

集會的盡頭是一處涼亭,已經有幾個人在那裏坐着了。鐘毓沒有跟上往生,往生便決定在這涼亭等他一下。他進到亭子,衆人的目光不禁投向他——畢竟和尚少見,他們多怪也無妨。

對面坐着的男人穿着紫色華衣,一看就是個富貴人家。他看了往生好久,又和身旁的小厮耳語了幾句,突然笑了起來。走到往生面前,他恭敬問道:“可是清源山的往生大師?”

往生擡起頭,稍微停頓,“嗯。”

往生回答的如此冷漠,那男人不僅沒有生氣,還更高興了。“秦某之前承蒙大師相救,死裏逃生,還未謝過大師,如今在這裏遇到,真是秦某的福分!”

聽他如此說,往生才仔細打量起眼前的人——原來是秦家家主秦藝軒。

秦藝軒一直記挂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可惜他當日昏迷不醒,并未看見往生面容。今日還是家仆提醒他,才認得對面人。

“秦某還說等到一好日子去清源山親自登門拜謝,今日遇到大師,就讓秦某先報恩惠吧。”他跟往生說,“我上府上備下齋菜,大師可否去我府上一聚?”

“貧僧在等人,就不叨擾秦家主了。”

“哎,大師別這麽說。”秦藝軒十分熱情,“大師要等何人?我讓家仆在這裏守着,等他來了帶他到府上。”

“這不妥……”

“往生啊,我可找到你了!”鐘毓出現的及時——他大老遠就看到往生和一群陌生人在一起,頓時心煩意亂,跑着就到了往生面前。

往生見他來了,神情稍稍緩和。“怎的這麽長時間?”

鐘毓不答,只是眯起眼睛看着秦藝軒,然後恍然說道:“原來是被鬼魅纏身的秦家家主啊。”

這段時間,你可沒招惹女鬼吧?

輕聲叫到鐘毓的名字,往生示意他不可胡言。他對秦藝軒歉聲說:“此位是貧僧的徒弟鐘毓,他口無遮攔,還請家主見諒。”

秦藝軒被鐘毓這話弄得着實尴尬,得知他是往生的徒弟,雖然疑惑卻也不敢得罪。“哈哈……這鐘毓大師真是豪爽之人啊……”

“大師這名號我可擔不起。”他牙尖嘴利,逮着秦藝軒的劣處就往死裏磕,“你少來給我家往生添麻煩就成。”

面容失色,秦藝軒只能幹笑着點頭。

知道鐘毓性子一直如此,往生無奈地搖頭,他對他說:“我們走吧。”

“你就這樣走了?”離開涼亭,鐘毓覺得心情舒暢,他對往生說:“你把那秦家家主晾在那裏,可不合禮數啊。”

“若是覺得不妥,你去秦府吧。”

“哈,我才不去呢!他秦藝軒若是沒有動半點不好的念頭,怎麽會被那畫皮鬼纏上。這種僞君子,我可不願相交。”他說着就抓住往生的衣袖,“往生,你以後也少和那些人說話。他們心思不單純,不是什麽好東西,會耽誤你修佛的!”

耽誤我修佛?

停下腳步,往生心生茫然——修行了這麽多年,目睹過多少世态凄涼,他第一次感到無力。

……到底是誰耽誤我修佛啊……

看往生停下腳步,鐘毓以為是自己說的話又惹他不高興了。心想:未來的一大段時間,總歸是要和他一起生活的,自己現在技不如人,還是少惹他為妙啊。他從衣襟裏拿出一件小東西,“喏,給你買的禮物。”

你這和尚,冷冷清清的,沒有人送過你東西吧?

那東西用一塊白色方巾包着,打開一看,竟是方才在集會上鐘毓看中那根榆木發簪。

往生吃驚——你為何送我此物?

“本座高興送你。”他對往生驚訝的表情甚是滿意,“再說榆木發簪配榆木腦袋,天下絕配。”

此話明顯就是在打趣往生,他不想責備鐘毓,于是把氣火壓在肚子裏,說:“我不需發簪,你留着吧。”

“你不會連這種小玩笑也開不起吧?”鐘毓就喜歡看往生想生氣又不能生氣的樣子,“你這不是還沒成佛嗎?說不定哪天你蓄發還俗,這簪子可就用上了。”

又是提及修佛之事,鐘毓就是故意在氣他。“你是又想受罰了?”

鐘毓立刻說道:“別罰我啊!”

好歹我是把自己的白玉簪子當了給你買的這玩意,你不肯接受我的好意,也別恩将仇報啊!

往生眉頭一皺——鐘毓墨色的長發散在頸間,頭上一點發飾也沒有。

你怎麽把它當了?

鐘毓輕輕一笑,說:“往生小師傅,你是在深山裏呆的時間太長,不知人間柴米貴啊!”

不把它當了,哪裏有錢給你買東西啊!

“可是……”

“別多說什麽了,反正那簪子也不是什麽金貴玩意。”他把發簪放到往生手心,“本座可不輕易送人東西,這簪子貴重得很,你可要把它收好。”

有朝一日,我要看你戴上它。

對修佛之人說此等話語,實在是大逆不道。可是往生本身性情平淡,知道鐘毓為了他當了自己的發簪更是生不起氣來。

日子漸長,他們兩人之間的隔閡也漸漸淡薄。但是鐘毓真的關心起他,卻讓他變得迷茫。他只是為了渡鐘毓入佛,不該有過多的牽連。

況且前世我們的恩怨仇恨還在。

他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把簪子收進衣袖,往前走去。

鐘毓跟在他身後,也不再說話了——這段時間也算是形成了默契,他知道往生在想什麽。

不過世事哪有那麽容易,一切因果皆是步步達到,後悔也來不及。

回到清源山第二天,鐘毓就發起了高燒。雖然他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又跟着往生修煉了一段時間,身子卻還是和凡人一樣。此時他臉色蒼白,嘴唇幹裂,燒得神志不清。往生給他診脈配藥,輸了許多靈力,卻不見一點好。

到底是什麽魔怔,居然連我都治不了……

鐘毓昏睡之中也醒來幾次,他看到往生坐在床前就笑了。“我這身體不争氣,還得勞煩往生小師傅您親自照顧我。”

這種故作輕松的話讓往生的眉頭鎖得更深,“你放心,有我在你,就不會死。”

“呵,不過是一點小病,哪有死這麽嚴重啊……”

“你這病……”

“我知道。”

我現在雖然是凡人之軀,可是也不傻。連你往生尊者都治不好的病,想必一定是頑疾之症。我前世輸給你,如今落魄至此,一點病痛算什麽。

追憶往事,鐘毓顯得有些傷感。往生不會安慰人——他們之間,之前是敵人,現在是師徒,可是往生知道,鐘毓骨子裏還是那個傲然狂世的魔帝。若不是淪落此等境地,他也不會乖乖呆在他的身邊。

“你在這裏休息,我去山下的找點藥材。”

鐘毓勉強擠出個笑容,囑咐他:“好生照顧自己。”

往生不禁心神一動,他身子僵直了一下,然後起身出門。

菩提本自性,起心既是妄。淨心在妄中,但正無三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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