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驚病

車簾跟着馬車搖晃,看着三皇兄的背影,馬上就要出宮開府了,她一直覺得這是件挺好的事,但是想想,歷朝歷代,皇子成年都是有些事情要有所改變的。

三皇兄慢慢也開始接觸朝政了,等他出了宮,再想常常見面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了,她想到這裏還有些舍不得。

“杏柰,水。”

杏柰低頭倒了梨子水,清甜甜的,白水加了梨汁,還有些別的東西,入口微涼,朝楚公主飲了半杯,餘下的潑外面了。

“公主,這就是青苔山了。”

朝楚公主透過簾縫看出去,一片青山綿綿,佛寺坐落在半山腰上,佛寺乃是皇寺,素日裏香火尤為鼎盛,在這裏看也十分恢弘大氣。

等到了山門的時候,就能看見山寺後隐隐露出的佛塔一角,高聳入雲,曾聽人言此塔乃前朝君主命人築造,已有三百餘年。

“這就是苔山寺啊。”朝楚公主仰着頭微微眯起了眼睛,天光下臨,有些刺眼,她說:“真可以去拜一拜。”

太後信佛,大概人老了,都是要信一些神明的,朝楚公主挺奇怪的,太後娘娘一邊信佛,一邊又信他們皇族擁護的天神,這難道不算是一心二用,會不會被神所質疑不夠心誠。

長孫少湛從馬背上下來,從這裏再往上,就不能乘車和騎馬了,聽見她的話,揚聲說:“是,過幾日帶你來看看,那佛塔也很高,晚上看的話,也挺好看的。”

“公主,請換轎。”朝楚公主由人扶着上了軟轎,杏柰碧桂等人手捧香帕随行。

天氣不熱,一路上都是枝桠樹蔭,茂林積翠,朝楚公主倚在轎子裏,臺階高而陡峭,是以轎子有些颠,她只想着,什麽時候才能到啊。

過了小一個時辰,軟轎停了下來,外面長孫少湛道:“朝楚,下來吧。”

碧桂掀開了簾子,侍衛壓下轎門,她猶豫了一下才伸出手,長孫少湛很自然的握住女子的手腕,迎她下了軟轎。

兩邊是青石欄杆,青苔山不算特別高,但樹林最是茂密,被其他的山林環繞,雲雀呼晴,長孫少湛看了她一眼,擡首道:“這裏便是聞道國師的府邸。”

“倒不像是官宦人家的府門之地,這臺階上都生了青苔。”朝楚公主的腳踩着青苔石階上,這府邸也不是十分的招眼,倒是很簡樸,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如此這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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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少湛指了指上面,說:“你且上去,再往下回頭望一望,便知此地為何人煙稀少了。”

朝楚公主依言提裙步上餘下臺階,從青石欄杆往下這一看,竟是長階蜿蜒細長,兩畔密林叢生,少說也是九百九十九了。

聞道國師素來不喜人來相擾,住了這冷僻之地,但這也擋不住衆人為他祝壽的熱情,在他們的後面,長階之上陸陸續續已經有人來了。

朝楚公主心生疑問:“國師難道不接觸外人了嗎?”不接觸這些人,如何知曉朝局,國師一直很得父皇的信重。

“不用接觸,想知道的自然會有人說。”長孫少湛指了指下面陸陸續續往上爬的人,說:“這些人,每一次來都是帶來了國師想要的東西。”

他們求着國師,自然也是知無不答,朝楚公主俯視着山下,從這裏隐約能看見半座皇城,還能看見現在滿山的野花。

長孫少湛眼睛瞟過山下的人影,挑了挑眉說:“你看,這藍白雲紋服飾的,便是蘇家,那轎子裏的人,想是英國公府蘇家的世子爺。”

朝楚公主俯身看去,果然是英國公府的人,擡着紅木箱子,應是送給國師的壽禮,朝楚對英國公府素有耳聞,本朝世族大大小小許多個,遑論上京以外,只說是京都中便是

實際上,父皇很倚重這些世族,所以世族女子也很金貴,世族的女子基本上用來聯姻,就像葉荞曦,魏明姬。

門口分別是兩尊小石獅子,爪子下面扣着圓石球,那石頭是可以轉動的,不過看起來也是許久沒有人清理過了,頭頂上的縫裏都長了青苔。

宮裏無論是年結還是貴人壽辰,宮殿裏總是要擺上些東西表示喜氣的,但這一扇朱漆門上,只有兩張門神的畫紙,兩邊的門柱上過年時的紅紙對聯已經被風吹破,委實是沒有一絲喜氣。

“國師這般布置,是何意思?”朝楚公主看了一眼,心想他們不是來錯地方了吧,這裏風景倒是秀美,可看着真不像要過大壽的樣子。

長孫少湛也神色複雜說:“想來是忘了。”山風徐徐吹來,他背後的頭發被拂起,天光之下,儀表堂堂。

忘了?莫不是故意的吧,連她初次來的人都會這樣想,保不齊旁的什麽人,還以為找錯了地方。

朝楚看見欄杆旁的一棵大樹,問道:“這棵樹叫什麽名字,我似乎從未見過?”

江改時常跟着齊王,知道此樹名稱,答道:“公主,此名為相思樹。”

“相思樹,國師府邸的樹也別致啊,不應當是在苔山寺種一棵嗎?”朝楚公主泯然一笑,苔山寺求姻緣的想必是不少。

“這樹就是苔山寺院中移來的,國師說,多種些樹,好乘涼。”長孫少湛經常來這裏,是以對此也比較熟悉。

長孫少湛拍了拍她的肩膀,催促道:“快進去吧,在門口有什麽好看的。”

朝楚公主颔首,微微一笑,她轉過頭,看着江改上前去敲門。

朱門單扇被打開,出來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童兒,穿着青色的小道袍,黃發垂髫,看見江改想是認識的,脆生喊了一句:“江大人。”

事先也是知道他們要來的,轉身就往裏跑,聽他一路喊道:“爺爺,爺爺,齊王殿下和朝楚公主來了。”

朝楚公主忍不住掩唇笑了,這國師府也太不像樣了,怎麽一個不大點的小童子來開門呢。

推門進入國師府邸,裏面就看着像樣多了,嘉木蔥茏,種了大叢的白玉簪,新葉綠嫩,一路進來看見的下人也都是老的老,小的小,不知國師是怎麽想的。

長孫少湛看出她在想什麽,說:“聞道國師素來喜歡小孩子,小孩子心智未開,單純,而用老者遲暮之年,無欲無求,清淨。”

“我覺得倒也不必如此,人心自靜。”

由道童一路引入府裏,聞道國師從裏堂出來,徐徐一施禮:“老臣參見齊王殿下,朝楚公主。”

“國師免禮。”

聞道國師一身淡灰色松紋長衫,腳下踏了一雙黑錦布履,臉色紅潤,精神抖擻,臉上的皺紋一層又一層,看着倒是十分慈愛的老人家。

他自從四年前向陛下提出辭去國師之位,但陛下不允,聞道國師就常年居于山中,什麽時候陛下有旨的時候才會召他入宮。

朝楚公主見他如今,比記憶中更老了一些,想是這隐居山中也沒什麽用,俗物凡塵還是要叨擾的。

童兒在前引路,帶朝楚到她們住的院子去,到了後堂客院,繞過一叢薔薇架,沿着小徑往裏,脆生道:“這是公主的房間。”

推門進去,朝楚公主就看見桌上的白瓷細頸瓶中,插着一束淡黃色的野花,一套青瓷的茶具,茶壺中有茉莉花茶一壺,陽光從槅扇掠過,落在地上。

外面有三皇兄帶來的侍衛守着院門,院子裏的石缸養了幾尾白錦鯉,臺階下的邊縫裏長了繡墩草,看着倒也野趣橫生。

“公主,勞累了一天,梳洗一番吧。”

“好,過一時,杏柰把錦盒帶上,我要去見國師。”事不宜遲,她還是速速解決了心底挂念的事情才好。

“是。”

等青绮打了水來,換了衣裳和從新梳理了頭發,朝楚淨面過後,帶人往國師的書房去。

童兒見來人環佩珊珊,香風馥郁,便知是今日才來的公主殿下,連忙行禮,朝楚見是個小孩子,莞爾一笑,問道:“國師與三殿下可在?”若是三皇兄在這裏,有些話還是不好講的。

“三殿下才離開,師父就在裏面。”

待童兒通禀過後,出來對公主道了一句請進。

朝楚遂入得裏間,與聞道國師見過禮後,坐了下來,國師讓童兒上了兩盞蜜棗茶,朝楚等這些人下去後,才說:“朝楚有件事想要請教國師。”

“公主請講,老臣竭盡所能,有問必答。”聞道國師飲了一口蜜棗茶,捋了捋颌下的白須。

朝楚斂了臉上的淺淡笑容,正色起來,雪白而又單薄,轉頭沖杏柰吩咐道:“那就好,杏柰,去将我帶來的盒子端過來。”

杏柰将鎖打開,朝楚親手取出裏面的東西,是她當日占蔔出的內容,放到聞道國師眼前,問道:“國師,此為何意,能否為我解惑?”

“便是公主所見所想之意,公主既然已經明白,不必來問老朽。”聞道國師低下頭,整整看了一刻鐘,複又擡起頭,對她說。

朝楚低頭看了一眼,手指按在上面,沉吟道:“當真如此,沒有出錯?”

“沒錯,公主自幼聰慧,怎麽會錯,神是不會錯的。”國師對此一派淡然,不徐不疾,意料之中的反應。

她略擰了擰眉,道:“我知道,神無錯,可是,我不相信會是這樣。”

“神無錯,自然也無好壞,這樣看尋常人怎麽去看待了,神只給一句話,怎麽去想,去做,就是人的問題了。”

朝楚搖了搖頭:“吾不解。”

“不解,便由他去罷。”

聞道國師一派平和,對于任何風雨都沒有驚憂,除了起初看見神渝的那一眼驚訝之情,似乎還是對她能夠蔔出神渝表示的。

“容老朽多言,此事萬不可外傳,公主窺得天機已是不該,各人命數,即便道出,也無從改變。”聞道國師怎麽會看不出她此次的心思呢,無非只是想要找人拿個主意。

朝楚打開明紗蘭草燈罩,擡手将紙箋放在燭火上,火苗舔舐着那寫了端秀字跡的白紙,漸漸發卷變成了黑色的煙灰,扔在了痰盂中。

她收起所有的東西,嘆了一口氣道:“我只是不敢相信,三皇兄,會是這樣一個人。”令這山河變色,殺戮喋血的一個人。

聞道國師看出她的矛盾,這不是來找他解惑的,而是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公主何不靜觀其變。”

朝楚手上動作頓了頓,擡起頭望着國師,忍不住猶疑道:“可是分明就知道……”

“公主,沒有什麽是非黑即白的,判斷一切的,不是這白紙黑字,也不是衙門公堂,而是你的眼睛如何去看待的。”國師說的這些話她都懂的,到底關系了她的皇兄,便不能坐視不理。

“有勞國師了,今日之事,還請國師保密。”

聞道國師颔首,拈須道:“自然,公主請回吧。”

傍晚,碧桂提了食盒從外面進來,笑嘻嘻地說:“新鮮的菌湯,公主,這山裏的野菜也水靈,方才奴婢聽說,這國師府邸和苔山寺的僧人,喝得水都是山上的一口泉水打來的,甘甜清潤。”

“你呀,倒似是飛出了籠中的鳥兒。”朝楚端着瓷碗嘗了一口,菌湯味道的确鮮香,飯菜簡單清淡,但還是十分勾人食欲的。

“公主也應當出去看看。”

“罷了,這山裏夜涼,我呀,現在只想安生睡上一覺。”朝楚神色不振,她做了一天的馬車,後來又坐在轎子裏悶了許久,此時早已經有些疲倦了。

“公主有事叫奴婢。”

“知道。”

杏柰移燈下簾,碧桂鋪陳枕衾,放下房間中的垂簾,朝楚晚膳的時候喝了大半碗的熱湯,半碗米飯和清炒時蔬,飯後又吃了兩塊蜜糕。

此時飽腹,躺在床上睡不着,頭次住在外面,朝楚躺下來後,又不是那麽困頓了,睡不着就開始想事情,她見得太少,什麽都是從宮人的口述,或者是書裏出來的。

而這宮裏的書倒是樣樣齊全的,都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譜,宮裏的宮女太監講的也都是逗樂子的事情,或者又是什麽好看的布料,哪個世家的公子。

她忽然想起聞道國師給她寫了一首五言詩,披上衣服起身去看,白色的紙箋上,墨色字跡風骨卓然,有道是:

天地有先機,世人不能識,

直到應驗時,方知吉與兇。

只見夜色将闌,籁聲漸寂,朝楚拿着這紙箋看了又看,終是撂開手去,她其實不該去擅自偷窺天機的,這事做多了是要折壽的。

葉荞曦初次進入白玉臺時,曾經贊嘆她作為公主擁有的權力,豔羨她高高在上,不為人所驅使的身份。

那時候,朝楚才意識到,身為女子能夠擁有神權,令人所崇拜是件多麽不容易的事。

皇兄覺得她應是無憂無慮的,這不是負擔,而是她應當做的。

寺中數聲清磬響起,半窗殘月如鈎,朝楚公主鋪展了灑金花箋,提筆在上面寫下大兇,國師所言,她入了耳,也翻來覆去的想了想,那邊就此這般,當作不知。

關上窗子,回到帳子裏,過了一時倒是睡魔襲來,倚着枕頭睡着了。

朝楚白天隐忍不發,只是到了夜裏,卻噩夢連連,加之白日裏着了些冷風,竟然發起熱來,口幹舌焦,杏柰聽見裏面的動靜,披上衣服手裏端着松油燈進來。

喚了一聲公主沒見有什麽動靜,心下警覺,走近了見公主頭上微汗,臉色泛紅,唇瓣發白,伸手一探額頭竟是發起熱來。

等朝楚有些知覺的時候,只聽外面傳來細碎的人聲,便立刻躺了回去,先是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問:“朝楚這身體如何?”

國師看了一眼帳子裏的人,說:“公主沒什麽大礙,底子也不錯,想是很快就能好,這脈象除了驚吓所致,還有些憂慮過度。”

她聽見皇兄的聲音微沉,懷着一些歉意:“本是給國師來祝壽,反倒先要勞煩國師給朝楚看病了。”

“齊王殿下哪裏話,老臣有事服其勞,公主殿下遠道而來,已是一片心意,沒有其他事情,老朽就回去了。”聞道國師打了個哈欠,拍了拍趴在桌子上犯困的童兒,一步三搖的往外走去。

“三皇兄。”她撐着手臂起來,在旁伺候的白苓連忙将床帳撩起,朝楚一看便知是被三皇兄訓了。

長孫少湛聞聲走了過來,将宮女屏退:“醒了?”

“方才是聞道國師嗎?”她略睜了睜眼問,眼皮沉重。

“是,我請了國師給你看病,”長孫少湛坐在床邊,說:“你只是有些發熱,又被驚吓到了,沒什麽大礙,明日就能好了。”

“我有些困。”

“困了就睡吧,一會喝藥我再叫你。”長孫少湛嗓音溫柔道。

睡了一時,醒過來正裹在厚軟的被子裏,她低聲喚道:“皇兄,你在麽?”

有人舒開手掌,十指相合握住她的手,回答說:“我在。”

青年的手掌溫熱,骨骼勻稱,白皙修長,朝楚渾身無力,又熱得難過,偏生還要聽大夫的醫囑,捂得全身發汗才可。

這時,杏柰端着才熬好的藥進來:“殿下,藥已經煎好了。”

“給我吧。”

“是。”杏柰将盛着湯藥的青瓷小碗端給三殿下,便躬身退了出來,碧桂看她這麽快出來,投以疑問的目光,杏柰低聲道:“三殿下在裏面。”碧桂了然。

朝楚坐了起來,背後靠着枕頭,想起聞道國師的壽辰正日子就是後日,有些擔憂的問道:“三皇兄,我明日能好嗎?”

“明日不行,後日也可了,總不會讓你錯過國師的生辰的。”長孫少湛一勺一勺的将湯藥喂給她,語氣清淡的說。

“三皇兄,我害怕。”朝楚忍了許久,此時才泣道。

“皇兄在這裏,為何會害怕?”

朝楚睜開眼,眼眶微微泛紅,眸光慢慢的掠過帳子外的燭火,說:“三皇兄,我看見那個……孩子,真是吓人。”

這“孩子”二字,朝楚幾近說不出口,那個死嬰長得很古怪,像是鬼嬰一樣。

“日後就看不見了。”

“可我還記得。”朝楚縮在被子裏,偏了偏身,她無話可說,三皇兄慣是不會安慰人的。

“嗯,三皇兄在這裏,什麽妖魔鬼怪都不必怕。”長孫少湛揉了揉她的手指,細長白皙,有點柔弱無骨似的。

他想了想,應該多說一些安慰她:“你以前害怕打雷閃電,我便是這樣陪着你直到你入睡,你那時還說,一輩子都不離開哥哥,嫁人也嫁給皇兄的。”

朝楚在帳子裏無聲的笑了笑,嗓音沙啞綿軟說:“那是年少無知的玩笑,皇兄會有王妃的。”

長孫少湛在簾外眼睑微垂,沒有回答她的話,依舊緊握着她的手,十指相合。

半晌後,帳子裏傳出淺綿均勻的呼吸聲,朝楚已經睡着了,一頭柔軟的發絲貼在臉上,躺在淡青色的帳子裏。

于你而言,不過是一時少年玩笑,可于皇兄而言,卻是枷鎖。

“朝楚,這世間太危險了,皇兄怎麽放心的下。”

他向來很克制自己的心思,一點都沒有顯露出來過,坐在床邊的九瓣蓮腳踏上,低下額頭貼了貼皇妹的手。

這樣的事情,不僅是難為世俗所容,也難為倫理所容,那麽,倘若日後……

作者有話要說:  如有不足之處,嗯,過後修改,網被斷了,明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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