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行獵
七皇子如今只有八歲, 而當今陛下普遍是十歲才賜封號,因是十歲之後,才能更好的看出性情品貌。
在朝楚公主出生後的四五年裏,皇帝膝下并沒有孩子再出生, 以至于朝楚公主盛寵備至, 而後等天下已經稍稍安定了, 才又選了一次妃嫔,增添了幾位小殿下。
因為中間有了幾年時間的斷隔, 餘下的小皇子公主年紀差距, 與他們愈發的大了起來,疏離是不可避免的。
七皇子雙手捧着摘來的小果子,跑過來遞給葉荞曦,仰頭說:“葉姐姐, 給你看。”
他一開口說話, 就露出已經掉了的門牙, 有點可愛,像是家中的弟弟,令人親切。
葉荞曦低下頭, 輕笑着接過來, 表現的很高興, 姿态鄭重的将小野果攏在手心裏,她看了看,道:“多謝七殿下,這是覆盆子。”
“噢,我知道了,這是覆盆子。”七皇子點頭,跟着重複了一句, 記了下來。
他生母出身不高,至今是個嫔位,而他年紀又小,所以并沒有前四位皇子一般,得到陛下許多的殷殷教誨,對于諸位兄長姐姐皆是敬畏有加。
“七殿下要不要去給公主一些?”葉荞曦小聲的同七皇子建議道,這對他沒有害處,顯得關系很好。
七皇子點了點頭,依言走了過來,擡起小鹿一般的眼眸,怯生生道:“朝楚皇姐。”
魏明姬不太明白,為何朝楚公主看起來性情溫柔,卻讓弟弟妹妹如此畏懼。
他們口中喚着皇姐,只怕心中未曾把朝楚公主看作血脈相連的姐姐,而是住在寒山宮裏不可靠近的神像了。
朝楚公主身姿清瘦,嬌嫩的如同新拔出的劍蘭,清淩淩的,七皇子将野果遞了出來,問道:“皇姐,您要嗎?”
“嗯,多謝小七。”朝楚公主猶豫了一下,才伸出素白的玉手,七皇子放在了她的掌心,朝楚公主唇角微不可見的笑了下,極為清淡的神情。
七皇子笑了下,又同其他的弟弟妹妹去玩耍了,真是天真無邪,朝楚公主神情淡淡的看了一會,轉身回了營帳。
宮裏的妃子很少,因皇帝只晉誕下子嗣的女子為妃位,而且一般要等到皇子不會夭折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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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在歷朝歷代的皇帝裏,可以稱得上是“吝啬”了,像七皇子的母妃慶嫔娘娘,大抵是要等七皇子封王的時候了。
在此之前,慶嫔是不敢讓七皇子犯任何錯誤的,對他必須要嚴加管教,十歲之後,一個孩子的性情就有了定性,不那麽容易受到外界影響而改變了。
桌上放置着侍女準備的八寶攢盒,裏面都是些小巧精致的果脯果仁之類的,魏明姬和葉荞曦都挺喜歡的,尤其是葉荞曦,清閑時一刻也少不得口中吃些什麽。
“後殿的大樹上以前還養了兩只松鼠,唉,好像下大雨跑掉了,很愛吃松仁的。”葉荞曦回憶道。
魏明姬這下倒是驚奇了,笑問道:“公主還養過松鼠嗎?”
養兔子貓狗皆不足為怪,養的人很多,她還沒聽說過有人養松鼠的,松鼠太過于靈巧,而且不如貓狗通人性。
朝楚公主颔首道:“的确。”
其實,朝楚公主并不算熱衷于此,她之所以會養這些毛茸茸的小東西,不過是因為三皇兄喜歡。
她想到這裏,不禁唇邊帶了淺淺笑意,連母後都不知道,三皇兄其實很喜歡這些毛絨絨的小家夥。
她知道,這樣的平靜也許維持不了多久,皇長兄他們之間很快就會勢如水火,當然也有可能,更傾向于暗流湧動,她想自己是知道的,沒有什麽歲月靜好。
過了一會,公主問從外面才回來的青绮:“皇兄他們回來了嗎?”
青绮回答道:“尚未,諸位殿下與公子在西山行獵。”
公主又問:“父皇呢?”
青绮道:“陛下在前營與大人們在一起。”
朝楚公主點了點頭,讓她們回營帳來,魏明姬不太明白公主這是要做什麽,但依舊跟着進去了。
白苓等人捧來了女子制式的束袖射獵衣袍,簇新利落,魏明姬尚且不明所以,葉荞曦已經接過衣服,準備去換上了,公主朝她稍擡了擡下颌,道:“換了罷。”
“是。”魏明姬的衣裳似乎是量身制作的,很合身,等三人分別換上了,魏明姬才發現公主這一身的樣式,與方才齊王殿下的服飾很相似。
她總是觀察的很細致,她還知道,其實,公主穿藍色的才是最好看的。
葉荞曦身上的是杏黃色的束袖衣裝,連同頭發也卸去了多餘的簪環,只挽了個簡單的發髻,眉眼幹淨。
公主嗓音如山泉幹淨清澈,道:“那咱們去後山罷。”
叢林茂密,葉荞曦小聲的告訴她去年她随公主來的時候,都發生了什麽趣事,魏明姬也漸漸放下了旁的心思,一心一意的與她們在叢林間行走,這片比較巨大的野獸都被驅趕到男人們的獵場範圍了。
朝楚公主抽出竹箭,挽弓搭箭,箭矢徑直射向了草叢中的一抹白色,輕輕地一聲,朝楚公主的竹箭就射到了兔子腳邊。
半截小箭入了土,可見力道不淺,兔子被吓得一驚就逃掉了,不知道去哪裏了。
魏明姬微微一怔,見公主望向她,淡笑道:“公主此般不太與以往相同。”
朝楚公主并不沮喪,魏明姬說不太好什麽感觸,反而是葉荞曦似也見怪不怪,魏明姬以為自己足以了解朝楚公主了,今日看來,怕只是片面。
公主并不射殺獵物,不知是打不到的緣故,只是百無聊賴的随意射向樹林。
魏明姬看了過去,細觀之下,臉色微白,她悄悄壓下心中驚異,抿了抿唇,樹葉,樹葉的中心都被射穿。
公主似乎很喜歡,看見獵物總是擡箭挽弓,雖然一只獵物也沒有打到,讓他們受到驚吓,逃跑,追逐,最後消失不見。
你以為,人性本善嗎?許是惡不彰顯,魏明姬想得太多,以至于已經不知道能夠與誰說,她想要完完全全的了解這位公主,在方才之前,她也以為自己足夠了解明晰了。
朝楚公主道:“打不打得到獵物不重要,走罷,我看見它跑前去了。”說着,就帶着杏柰往前走了。
葉荞曦也笑吟吟的走了過來,她只是跟着出來游玩,束袖的衣袍在叢林間行走十分方便,後來漸漸慢下來了腳步,與魏明姬并肩而行,彎眉滢笑着道:“這沒什麽值得驚訝的,不是嗎?”
“嗯……”魏明姬終是颔首,這的确不該是有什麽可驚訝的。
“公主呢?”
“早就追獵物去了,沒事的,有杏柰她們跟着殿下呢。”
朝楚公主站在一棵高大的柏樹後,周身灌木叢生,潔白的衣袖邊緣被染了枝葉的綠意,她手中輕輕拈着一根竹箭,略略抿着唇角,手指搭上張開的弓。
杏柰笑道:“魏小姐今日怕是不适應公主這般了。”
朝楚公主道:“嗯,可她也很冷靜。”
在她面前,絲毫沒有洩露出額外的情緒,她知道魏明姬一直在揣摩她的心思,端莊的閨秀小姐,心思本就應是謹慎恭行的。
杏柰應答道:“公主沒有選錯魏小姐。”
魏小姐的舉止行為在寒山宮是有目共睹的,要知道當初,公主并沒有完全的要留下魏小姐的意願,畢竟祭祀是社稷重事,若是公主身邊的人出了纰漏,真是要萬死莫辭了。
魏明姬今日見她竟然行獵,向來是要驚詫的,這段時日魏明姬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在眼中。
憑心而論,她是很喜歡魏明姬的,畢竟除了葉荞曦,魏明姬是她見到的第二個宮外的女孩子,心思細膩。
“對翠微殿,不必太過嚴格了。”之前葉荞曦才入宮的時候,也是如此過來的。
杏柰過來道:“殿下,該回去用午膳了。”她們不能出來太久,若是遇到旁人就糟糕了。
“嗯。”朝楚公主颔首,疾風利箭,她不複那麽柔弱的姿态。
看見魏明姬和葉荞曦還興致勃勃的,對跟在身邊的青绮道:“等兩位小姐玩盡興了罷,讓人跟着些。”
“是,奴婢知道了。”
回到營帳後,宮人都簇擁了過來,碧桂上前接過弓箭等,對公主道:“公主,陛下方才命人召您過去。”
“本宮知道了。”朝楚公主應道。
皇帝的龍帳自是與旁人不同的,錦繡帷幕,龍紋華章,皇帳周圍守衛森嚴如壁壘,有禁軍重重把守,随駕的總管太監劉襲見到朝楚公主來,即刻回身進去通禀。
“公主請進。”劉襲請她進去。
皇帝見她一身行獵的裝束,少女纖細的身姿看着極為輕盈,笑道:“少幽這是去行獵了嗎?”
朝楚公主點頭道:“是的,父皇。”
皇帝此時很悠閑,問道:“可打到獵物了?”
“沒有。”朝楚公主搖了搖頭,只簡單的回答,再多言就要失言了。
皇帝笑了笑,也沒有嘲笑的意思,這是意料之中的,去年少幽随行也什麽都沒打到,只說:“那沒關系,等你皇兄他們回來了,父皇讓他們分給你。”
他願意寵着少幽一些,女兒呀,寵起來總是比兒子要放心無虞的。
朝楚公主斂了袖子,柔聲回答:“四皇兄之前有命人送來兩只小兔子。”
皇帝顯然是了解自家兒子的脾性,聞言嗤笑道:“他倒是還把你當小孩子哄。”
劉襲侍立一旁,見朝楚公主莞爾一笑,再過兩年,朝楚公主也到了及笄之年,若是尋常人家的閨秀小姐,就理應相看起來,皇帝膝下只有華陽公主擇了驸馬。
皇帝說:“父皇很久沒有見你了,今日,想着看看你,還有問你一些事情。”
他寵愛朝楚公主,但其實見到皇子們的時間更長,對于少幽多是一時見,一時不一樣的。
“你去國師府時,都遇到了什麽事?”皇帝語氣溫和,宛若尋常父親的問話。
朝楚公主擡起頭,神情自若,答道:“國師府很安逸,是個靜養的好地方。”
遇見刺客的事情,既然當初回宮不曾提起,那麽今日在父皇面前,她也不會再言。
皇帝其實知道,但對于她回避的态度很高興,這些不應當是她摻合進去的,寒山宮的宮人也都是歷來如此的,他得了解少幽是如何決定的,現在看來,還不錯。
他不希望,日後少幽被卷進漩渦中,望她能夠置身事外。
且說諸位殿下這一行鳳子龍孫,前呼後擁的一群錦袍華服,冠帶潇灑的年輕人簇擁着幾位皇子殿下,當然也還有其餘的皇室宗親的子弟。
他們全部都是出身世族勳貴,深得皇恩厚重,錦衣玉食,恣意飛揚,什麽天高地厚都無需顧忌,今日這獵場就是他們的領地。
值得一說的,從外遠游的信王世子,長孫群也在其中,他也算是跟着幾位殿下一起長大的,這種情形,理應較旁的人更為親厚兩分。
只不過到了十六歲的時候,就被信王安排到外遠游,走了不少地方,說得出許多異事見聞。
他的父親信王常年深居簡出,朝會也多是告病,皇帝對其也分外寬容,皆是允了,如今遠行回來,這皇城的局勢有了微妙的轉變,長孫群也就沒有從前的那麽無所顧忌。
幸而他們彼此性情熟悉,相處起來各懷心思,卻又奇異的融洽,鮮衣怒馬的少年們在一處,總要有可笑可鬧的。
而這方,長孫少穹頭上斜着一道極淡的細長傷疤,平日裏并不大明顯,若是細細端詳,則是很清楚的,只是素日沒有多少人,敢擡頭細看幾位殿下的面容。
景王今日看見了,感覺很意外,就随口說了一句:“這麽多年了,皇長兄額頭的傷痕,怕是一直都下不去了。”
這時沒人注意到,長孫少沂臉上的笑意瞬間變淡了,甚至不敢望向皇長兄。
他轉過頭去,眼中似乎是有些惆悵的,但很快又消失無蹤了,仿佛只是錯眼的假象。
其餘的人聽見景王的問話,也有些好奇之意,長孫少沂越發的忐忑起來,卻聽見皇長兄只笑笑道:“我也忘了如何來的,這有什麽,不過是小事罷了。”
怎麽可能會是小事呢,長孫少沂抿緊了唇,他不知者無畏的爬上含靈閣後殿的桂花樹,面對在樹下不停勸阻的皇長兄,覺得這個皇長兄絮絮叨叨的很煩。
上樹前手裏抓了小石子,用力的甩手往下一丢,噼裏啪啦地砸了下去,偏偏就那麽銳角鋒利的一顆,眼睜睜砸中了皇長兄的額頭上,劃出了一道口子,血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他登時就驚住了,他知道自己并非故意,但本朝皇族有祖宗規矩,凡是繼位儲君,不允容貌肢體有明顯缺損異處。
若是皇長兄的臉被劃得破了相,這樣一來,事情捅到在父皇面前,他必然是要受到衆懲的,連母妃都會被自己牽連。
他坐在樹上心思百轉千回,繼而不敢再往下想,只是愣愣的看了一會。
皇長兄也似乎過了半刻,才漸漸察覺出痛意,擡手一抹滿手鮮血,擡頭又觸及到他驚恐的目光,後來……後來他并未受到懲戒,皇長兄的臉上也只是小傷口。
那段回憶,在他們無數次的闖禍裏,相比之下,也許并不算什麽,長孫少沂都是一笑而置。
可很多次走過含靈閣後的那棵木樨樹,他都忍不住駐足觀望,也許是因為當時見了血,也許是因為皇長兄當時安慰的語氣太溫和,令他吃驚到感念,真的很難忘。
接下來,三言兩語岔開了話題,諸人各自分了路打獵,獨長孫少沂跟着皇長兄一路,漸漸就走得深了,人聲匿跡,草蟲鳴叫。
兩人的侍衛遠遠的跟在後面,他随手射獵了一只跑過的狐貍,頭上雲雀掠晴,侍衛跑過去,撿起倒在草叢裏的獵物。
樹影婆娑,長孫少沂突然回身,對皇長兄拱手,很鄭重的說:“皇長兄,年少無知,四弟多有得罪。”
其實後來他記得很清楚,很久的一段時間,那對于他是極為難以回首的,一個不聽話的孩子,頑劣狡猾,最擅長推诿的。
分明是自己做錯了事,還吓得委屈大哭起來,如今想來,也不知自己委屈什麽,總之并非是為了皇兄的傷口,而是自己懼怕受到懲戒。
皇長兄很快就回過神,在他怔忪的目光中,用帕子慢慢的把臉上的血擦掉,然後依舊用好脾氣的聲音哄他,告訴他說,不會讓父皇懲罰他,快點從樹上下來就好。
如今的皇長兄只是怔了怔,随後才意識到他說的,是多年前的事情,一笑而過。
他甚是随意的拂手道:“都過去久的事情了,我已經都快忘了,誰還沒有點過去的印記,你當時也不過八歲,懂什麽呢。”
“多謝皇長兄。”長孫少沂也擡起頭,眼中帶笑,很真摯地說,皇長兄的寬和從未改變,令他敬重,銘記于心。
此時若是他,斷然不會像皇長兄這樣不好意思,這正是收服人心的好時機,怎可輕易的一言兩語的掠過去。
皇長兄,真的是他們最好的長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