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春光好

春暖花開的季節,一名警察犧牲。

慣例開追悼會,基本都是警察。黑藍色警服,左臂平舉警帽,一片鋼鐵意志的國徽。

遺像上英俊的小夥子笑得意氣風發。這個五顏六色的世界屬于年輕人,他永遠只有這黑白兩色的一瞬間。

韓一龍看見林應,徹底失态。這粗壯漢子被“男人流血不流淚”這句話從小咒到大,如今這詛咒卡着他的喉嚨,不讓他嚎啕出聲,勒得他全身發抖。林應上前擁抱自己的戰友:“大龍,我來跟虎子告別。”

韓一龍嗚咽一聲:“老大,虎子不全,湊不全,撐不起一套警服,沒法遺體告別。”

林應拍拍韓一龍的背。

韓一龍父母都在醫院裏。韓一龍沒倒,純粹是因為韓家得有個人給老幺料理後事而已。林應低聲道:“案子破了沒。”

韓一龍咬牙切齒:“沒有。虎子有可能是被虐殺的,老大,我真的想報仇。”

韓一虎的領導寬慰韓一龍,贊揚韓一虎同志是人民的忠誠衛士。治喪委員會念一篇長長的講稿,林應和韓一龍在告別儀式的後臺。林應怕韓一龍有過激舉動,畢竟韓家父母都不在。

那篇講稿陳詞濫調的贊美之詞,把韓一龍的心劃得破破爛爛。

靈堂外面進來個人。

細細瘦瘦,表情有點張皇,仿佛掉進虎山的貓。

別慌。言辭給自己鼓勁,他在門外徘徊很久才進來。這個警察是英雄。言辭橫着心進來,擡頭望前看。他的眼神過于直接認真,在所有人低頭默哀的時候非常惹人不悅。林應在後臺無意中一掃,突然看見言辭。言辭皺着眉,特別着急地找人,但是看哪個人都不對。

有警察忍不住要去盤問他,林應悄悄繞出來,一把抓住言辭,攥得非常緊,對着警察點點頭,把言辭往後臺拖。也許這是一個不太懂人事的親朋好友,那警察沒說什麽。

言辭被林應拖到後臺,他一眼看到蹲在地上的韓一龍,立刻掙開林應,走上前,非常确認:“你是他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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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一龍擡頭,雙目血紅:“什麽?”

言辭沒有被這種詭異的悲哀吓住:“你是韓一虎的哥哥。”

韓一龍沒有心情計較這個人到底什麽意思:“你來送虎子?請去前面。”

言辭輕聲道:“猞猁說,你是最值得信任的。”

韓一龍一聽“猞猁”兩個字,全身僵住。言辭十分肯定:“我……我是猞猁生前的好朋友。他說如果自己出事,就要給你帶話。”

韓一龍還是蹲着,言辭俯身湊上去,飛快說幾句話。林應讀唇讀出幾個詞,證據,在,案子,主謀。韓一龍聽完根本沒有喜色,突然站起,眯着眼看言辭:“猞猁的好朋友我全都認識。為什麽從來沒有見過你。你叫什麽。”

言辭沒有猶豫:“我叫言辭,猞猁說……說他是為了我的安全。”

韓一龍現在六神無主,一會兒精明一會兒糊塗。林應在一旁看得清楚,言辭的眼睛一直在往韓一龍身邊瞟,仿佛……那裏站着個人。

林應咳嗽:“猞猁是虎子?”

韓一龍沒主意:“猞猁是虎子小名,很久不讓人叫了,他最鐵的兄弟都不知道……”

言辭冒一句:“猞猁說對不起,當年籃球隊輸了都是他的錯,這些年他不好意思承認。”

韓一龍終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抱頭哀嚎。

追悼會開完,警察們陸續離開。言辭急急忙忙沖出來,站在人群中東張西望。林應跟在他後面,看着他伸手拉住一個人。

言辭着實不矮,這個人跟他差不多高。瘦,風度,精準又精致地演繹菁英兩個字。灰色技術警銜,一級警督。

“你……您是虞教授?”言辭拉着對方,眼淚忽而冒出,“韓一虎說,您能來他很高興。”

虞教授冷靜溫和地看言辭。

言辭眼淚淌得更急:“他沒想到您能來。”

這根本不是言辭的眼淚。他控制不住,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巨大的,無可挽回的悲哀把他往懸崖底下推。他看到那個英姿勃發的年輕的警察對着自己笑,然後傾慕地看虞教授。

虞教授拍拍言辭:“我必須要來。”

他在明媚的春光裏微笑:“我不能不來。”

初生牛犢不怕虎,初生的老虎崽子老天都不怕。

新生入學,新來的小逗比們慣例要被上一屆師兄們灌輸一點校園常識。哪個教授好對付,哪個教授難纏。韓一虎站在舉牌迎新生的師兄屁股後面東張西望,一眼看到不遠處西裝革履走過去的人,優雅得不沾凡塵。他捅捅師兄:“那誰啊?”

師兄被曬得半死:“哦他啊。這可是咱們警官學院的傳說了。不到三十當教授。”

韓一虎被熱烈的陽光曬得面皮滾燙,師兄覺得這傻大個堪用,就讓他舉牌子:“虞教授是最難對付的教授。以後你就知道了。”

挨過軍訓,正式開學。不要問警察為什麽要學物理,韓一虎正經文科生,高中時見理化就死。如今為了物理玩命,非常能吃苦肯鑽研。

虞教授公開課,韓一虎坐在一堆妹子裏。從講臺看,一群人腦袋,誰也分不清誰。

不管怎麽說,wuli虞教授,是公共資源。

小韓警官偶爾明媚憂傷,畫筆寄情,畫一堆簡筆畫。師兄路過看到,非常稱贊:“你這貓畫得好,有勇氣,敢去撓鵝。”

“這是老虎和天鵝。”

“那更不對了。”

“哪裏不對。”

“我們都知道,經常和天鵝一起出現的是另一種生物。”

“你要是說出來,咱們死兄弟情。”

韓一虎喜歡打籃球。年輕結實的軀體,彈跳投籃,虎虎生威。他打籃球的時候,無處投放的費洛蒙炸裂全場。隊友覺得韓一虎偶爾突然表演欲旺盛。雄性動物求偶的時候大概都是一個傻逼德行,不光打籃球,體能訓練搏擊對抗的時候,韓一虎也會突然通了電一樣暴躁。

那個時候,一定有個人在場。

“虞教授好像對小孩子過敏。”

“……為什麽。”

“我怎麽知道,有人親眼看見的。”

一個秋天和一個冬天過去之後,新一個春天。

新一個春天,虞教授祈禱自己別再過敏。

新一個春天,小韓警官決定泡上一級警督。

春光乍洩的清晨,小韓警官表白。他去拉虞教授的手,看到袖口裏一片荨麻疹。

小韓警官他就,絕望了。

“你還真的……過敏啊?”

戶口問題,小韓警官五歲上學。他現在,沒成年。

沒成年,等到成年。可是虞教授的課突然停掉。上面成立專案組,抽走虞教授。

當個好警察。學員想泡一級警督太可笑了。小韓警官心想,為了自己的夢想與愛情,奮鬥吧。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靈堂只剩言辭和虞教授。言辭抓着虞教授的手腕子。

柔軟的春光被風吹進靈堂,溫暖又明媚。仿佛很多年前,也有一個同樣的早晨,那有一個英武的年輕人,像一棵正在生長的樹,很快将要參天。

言辭不敢看虞教授。他松開手,喃喃道:“對,對不起……”

虞教授輕輕擁抱他:“謝謝。”

立在春風裏無畏的年輕人,再也,見不着了。

這案子言辭毫無意外需要配合調查。他很努力地配合,很努力。警察隔三差五叫他去詢問,他有什麽說什麽。案件告破那天他才算徹底擺脫嫌疑,走出警局,看見林應的車。

林應微微眯起眼:“你是不是自找麻煩。”

言辭沒回答。

“上車吧。”

林應的車迎着春風行駛,言辭注意到路邊的樹開花兒了。他就那麽默默地看着,忽然道:“那個警察,是個英雄。”

“那個警察?你不是猞猁的好兄弟麽。”

“其實,不是的。我不認識他。我……看見他站在靈堂外面等人。”

“嗯。”

“他真的……很了不起。我可以幫他,就想幫他。”

“小韓警官留下的線索至關重要。多虧你。”

言辭低着頭。

“你這樣的人,叫什麽?神棍?”

“随你高興。”

“小韓警官還在嗎?”

“告破那一刻就消失了。”

“他的靈魂沒有告訴你是誰找到他的?”

“沒有。”

“就是虞教授。”

言辭愣愣地看車窗外。

“謝謝。”林應低聲道,“我欠你一個謝謝。上次多虧你。我原本……其實也不算純無神論者。不管怎樣,謝謝。”

然後,他專心開車。

惱煞東風誤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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