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鳴蜩
周末是個晴天。
虞教授教小韓警官寫字,從簡單的開始。
“雲……陽。”
小韓警官很固執,無論寫什麽都只念這兩個音。虞教授一筆一劃教他怎麽寫,小韓警官很高興,來回寫。
他不像是初生稚子一片空白,倒有點像是忘記怎麽書寫。雲陽寫會了,再寫虞。虞不好寫,韓一虎寫得非常認真,把虞字劃得力透紙背,又方又大。
小韓警官以前鋼筆書法非常優秀。工整雅致,有風有骨,虞教授被驚豔過。現在虞教授用指尖摩挲着紙上大小不一的字,忽然笑了。
韓一虎也很高興,抓住虞教授的手腕子,異常用力。他是個英俊得精彩的年輕人,他正在本該屬于他的好時光,他還有長長的歲月。
已經是夏天,陽光燦爛熱烈。熱的空氣,熱的情愫,坦蕩蕩地綿綿生長。虞教授微微歪着頭,傾聽窗外的蟬鳴。
小貓心事重重。
林應得出的結論。樹苗兒不在,林應少個同盟軍。言辭蜷在沙發上曬太陽,往窗外看。天光在他眼睛裏,清澈如琉璃。
林應提着吸塵器打掃衛生,打開言辭的卧室門,有點淩亂。被褥床鋪整齊,窗臺寫字臺上擺着稀奇古怪的小物件,甚至還有一個小盆栽——這東西難道也是大背包裏的家當?大背包在床頭櫃上,癟了三分之二。
滿滿當當的東西讓林應高興。這些東西實實在在填滿了他愉悅的心情。因為,言辭拿這裏當家了。在同居開始的幾天,言辭永遠抱着背包,屋裏幹幹淨淨,客客氣氣。客氣代表不屬于這裏,随時可走。生活的小邋遢是煙火氣息,纏着貓仙兒,他飛不走了。
林應并不動言辭的東西,換一換床單被罩,吸一吸地。無意間抖落一個什麽東西,掉在地毯上,軟軟一響。林應撿起來一看,相框?
那個亞克力相框,被言辭壓在枕頭底下。
相框是空的。林應長相出色,不過并不自戀,對自己的臉毫無興趣,甚少拍照,也不擺相片。收到樹苗兒的小禮物當然要顯擺出來,只好随便塞了個風景照。那天夜裏從天而降的小貓神氣活現地拿着相框描述林召,嫂子,還有樹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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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個相框很香。
林應仔細嗅嗅,高級亞克力,沒啥味道。言辭真心實意地迷戀這個相框。為什麽?對于林應來說,樹苗兒的小心意無比珍貴,可是對于其他人來說這也就是個貴一點的玩意兒。言辭救林應一命,只要這個相框。
林應放下相框,拿着手機下樓。言辭依舊蜷在沙發上曬太陽,用圓眼睛看他:“是不是太亂了?”
不過神情毫無羞澀,非常大方。
林應摟着言辭,自拍一個。
言辭莫名其妙,看林應打電話給公司:“把照片給我洗出來,馬上送來。”
然後林應繼續去打掃衛生。
大約半個小時,林應出去開門,拿着一只不大的信封上樓,再下來。言辭懶洋洋地看他一頓忙活,視線移到他手上,頓住。
水晶相框。
林應把水晶相框遞給言辭:“這個應該屬于我們。”
相框裏兩個人,毫無藝術感。照片的一瞬間,言辭泡在明麗的光裏,微微睜大圓圓眼看林應。林應鄭重嚴肅,目光直接,盯着鏡頭。完全沒有角度,也沒挑姿勢,更沒有美化,林應的臉看上去比言辭的大一圈,有虎虎的威風。
言辭拿着相框,笑得驚天動地,越笑眼圈越紅,笑出眼淚。
林應完全不知道,相框畫框這種東西,是有靈的。
美夢被造出,裝入,便被視為希望,視為信仰,應當被崇拜,被守望。
“這是你的希望?”言辭輕聲問道。
小貓心情好一些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麽。
“你要這麽說也可以。咱們兩個待在一起,就很好。”
言辭把相框放在胸口,抱着,轉身臉對着沙發背。林應起身,繼續去打掃衛生。在他不知道的世界裏,相框的味道已經變了。不再是那種甜甜的只能遠望的芳香,而是真實的,熟悉的,林應的氣息。
熾熱如陽光。
林召一進家門,樹苗兒颠颠跑出來:“爸爸!”
林召看樹苗兒小脖子上多了一道紅線,用手指一挑,挑出一顆花生大的翡翠。晶瑩剔透的蟬,微小精美。
妻子跟在後面,笑道:“我逛街的時候看到了,就買下來。據說蟬的寓意很好,反正也不大,給樹苗兒戴吧。”
蟬。
又是蟬。
真的是蟬。
林召的臉色變一下,若無其事道:“也好,挺好看的。”
樹苗兒很妥善地把蟬塞進領子。他打算下次把蟬給貓貓看,他和貓貓有很多不能跟別人說的秘密。
窗外沒有蟬鳴。一入夏就打藥,連鳥叫都沒有,安安靜靜一個夏天。悄無聲息的寂靜讓林召有點冷,他害怕樹苗兒的蟬突然鳴叫,他想一把拽掉。樹苗兒颠颠跑到別的地方去,林召臉色發白,勉強笑道:“忙了一晚上,睡眠不足。”
妻子讓林召去補補眠。林召剛躺下,一聲蟬鳴敲擊他的鼓膜,差點把他震下床。他在卧室裏打轉,翻找,怎麽也找不到。
再也沒這個聲音,只有一下。
林召太陽穴跳。樓下門鈴響,妻子接可視電話。他跑下樓,看見電話裏老宅的人。一個圈,人被搓圓擠壓,變得異形。
林召自己出門,去跟老宅的人寒暄。老宅的人送來一箱子血水滴滴的肉:“老先生說這個肉難得,你一定得嘗嘗。”
林召笑着送他們離開,妻子跟出來,看見恒溫箱裏的冰塊和跳動的肉,喉頭一梗。
“別看,別看。”
“還要……埋起來?”
“你別動,我先收起來,晚上把它埋了。”
林召家的花園很奇特,一年四季,繁盛如春。
“沒事。”他安慰妻子,“沒事。不要讓樹苗兒看見。”
林應的上兵伐謀計劃糧草不足,海鮮差不多吃完了,這段時間又沒有新鮮貨。最近貓咪心情異常沉重,沒有什麽能讨他喜歡的,除了食物。樹苗兒又不在。
言辭一早出門,林應送他。言辭報一個住宅區地址,林應開車到小區門口,目送言辭背着大包包往裏走。
這個小區……讓林應覺得很不對勁。全身不舒服。林應很少害怕,這裏連風都有一種悚然的味道。他眼角餘光瞥見一個人影,站在樓頂。看着像任繼,他仔細觀察,又消失了。難道任繼要跳樓?林應對任繼有天然的反感,剛好任繼也是。他們兩個不對付,林召好像和任繼走得近。林應煩悶,隐隐有點擔心言辭。
普通周一,郁悶而有活力。樓道口不停地進出人,破防盜門被摔來摔去,咣當一聲接一聲,發洩怨氣一樣。虞教授終于出來,風姿卓越得發亮。他去開車,打拐離開。接着下來的人還要摔防盜門,被一只手接住。陌生年輕人笑笑:“謝謝。”
那人着急上班,并不在意,再說鄰居們根本不認識。年輕人長得不錯,令人心生好感。他背着包走樓梯,上九樓,敲門。他鼓足勇氣,下定決心。如果韓一虎……那就對不起虞教授。言辭想了很久,想要怎麽辦。他害了小韓警官和虞教授,可是他沒法彌補。太糟了,他竟然為此高興,高興不是林應。
如果……如果……
門突然被打開,言辭吓得往後退一步。門裏站着又高又英俊的年輕人,有一對熱情善良的眼睛。他看言辭,看着看着,帶上笑意。
“見過……你。”
他的表達能力還不如樹苗兒,幼兒一般含混:“見過……你。”
言辭僵在門口,全身戰栗。徹骨的恐懼淹沒言辭,他真的害怕了。
因為……成功了。
羽化大陣,成功了。
韓一虎是個人。
言辭不能對“人”如何。五行之秀,衆神之子,他不能傷人。
當年彌明豁出全部阻止,一旦這種東西真的存在,一個人的重生需要其他十幾條人命,世間會如何。
彌明和言辭都不能傷人,可是人能互相殘殺。
小韓警官略略低頭,對着言辭笑得親切羞澀。他被殺,他吞噬,他重生,他什麽都不懂。他記得雲陽,他沒有罪孽。
言辭流淚,無法控制。
小區外面蟬鳴似海。早上開始熱,一直熱,一直熱,溫度膨脹。
農歷五月,鳴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