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破鏡
無際汪洋,浟浟自颢天而來。
凝視海面,靈魂将要踏上漭漭水面,恍惚離開。
林應覺得奇怪,他好像來過這裏。平靜地壓抑着險惡的水紋,無垠無形,大到惶恐。他來過這裏,真的來過這裏。在虛無缥缈,久遠久遠的過去。黑白相間的翅膀在他面前滑翔,林應驚奇,這是……喜鵲?
喜鵲領着他往前。
林應迷迷糊糊跟着喜鵲跑,海岸線的一邊飛來另一只喜鵲,兩只黑白相間的鳥兒盤旋嬉戲,林應一仰頭,一道白光。
一只美麗的白色巨獸淩空飛去,他看見巨獸漂浮如焰的白色皮毛,和那一對瑰麗得驚心動魄的眸子。
巨獸站在遠處,玄妙淳古的安詳氣息,輕輕纏住林應。
珍樹猗猗,卉木萋萋,翠微郁郁,青霄秀出,神風融融的……
上古時光。
林應聽見自己呼喚威嚴華美,不應在凡間的巨獸:
白澤。
林應一睜眼,胸口沉沉,一只圓圓的小動物團着,睡得小身子一起一伏。林應認命,把言辭攏一攏,摟着。這段時間除了吃飯,言辭一直這個形态,到處撒歡兒。吃飯用人形,吃起來痛快。
林應翻個身,舉着言辭看。言辭抽抽小鼻子,緩緩挑開清輝似的眸子。林應恍惚看到看到夢裏那雙識破混茫命運的眼睛。
言辭蹬蹬腿兒。
林應把言辭放在臉上:“親愛的你撓吧。”
Advertisement
言辭舔舔他。
林應摟住言辭:“我做了個夢,在海邊,看到一個巨大化的你。你好看極了,連毛毛都仙氣飄飄,無風浮動。,我還沒欣賞夠就被你給壓醒了……”林應發現言辭真的是有鬃毛,就是整體都太蓬松,一圈兒小鬃毛不明顯。
的确是小獅子啊。
林應感覺到被窩呼啦一響,仿佛旌旗招展——言辭變成人形,實實地填在林應懷裏。光着,皮膚膩着皮膚,體溫蹭着體溫。
林應适應好一會兒,長長嘆口氣:“親愛的,你終于變回來了。我更願意夢見現在的你的肉體,而不是一只巨大的獅子,雖然這獅子看上去很靈很靈,而且長角。”
言辭紅臉嘟囔:“毛病。”
林應摟着言辭的腰,一嘴啃下去。
親愛的,你撓我這麽多天,我得找補回來。
言辭的大包包在客廳裏突然一跳,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掙紮。掙紮兩下,安靜了。
虞教授沒想到翟教授的案子處理得這麽快。一點風聲都沒漏。報警之後來的第一個學生,虞教授實在想不起他叫什麽,面上沒露怯,微笑着和他打招呼。第二個領隊來的學生虞教授倒真是認識,印象深刻。叫游光,和韓一虎一屆,長得不錯,特別陰沉,不愛說話。和虞教授簡單聊幾句,沒再追問。
虞教授默默看游光領着隊員忙裏忙外,勘測現場記錄數據。游光和韓一虎一個年紀,晉升得挺快。
虞教授明白自己的想法非常不對。嫉妒,羨慕,這樣不對。可是他想看小韓警官意氣風發穿着警服的樣子。小韓警官其實比游光晉升得更快,已經是副隊長。
游光轉頭看虞教授,虞教授平靜笑笑。
韓一虎在家裏蹲着。他的腦子晝夜不停地轟響,劇烈疼痛。在雲陽面前他從來沒有表現,他不想雲陽擔心。
雲陽。
在他的神識裏,這兩個字堅不可摧,铮铮鳴響。他曾經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他記得這兩個字。韓一虎的記憶在逐漸清晰,銳化,他記起黑暗中的恐怖與絕望,他依舊對着雲陽微笑。
鵲。
韓一虎抓着頭發一臉汗,他蹲在客廳中央,腦子裏的漩渦飛快地攪着他的理智思維。那個時候,他看到一只鵲兒。黑暗中翕張翅膀,純白的肩羽優雅地滑翔。
他不記得天地,不記得自己,只能跟着鵲兒飛跑。他看見黑白相間的鳥兒沒入黑暗。
韓一虎伸手,摸到一扇門。
“雲,陽。”
某個夜裏,他心裏只有這兩個字。
他慢慢地敲門,敲門。
“雲……陽……”
那只鳥把他領到他身邊。
黑暗被門破開一塊溫暖的出路,心裏的人站在門框後面,韓一虎撲上去,摟住他。
虞教授回來,開門撞見韓一虎蹲在地上發抖。虞教授抱住他:“怎麽了?這麽了?”
韓一虎想對他笑,對他說沒事,眼睛一翻,昏了過去。
言辭還睡着。端午放假,林應下樓,準備找點吃的,突然聽見言辭背包在……跳。冷丁一下有點悚然,林應站着一動不動。他并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肌肉顫動,嘴角向兩邊咧,剎那間口鼻拉長,獠牙暴起,神情猙獰暴戾。
背包靜止。
林應撓撓頭,心想跟言辭說,如果在外面撿了小動物或者……小怪物,不要悶在包裏,想養的話就養吧。
樓上言辭還沒有動靜,林應去廚房熱粽子。
言辭躺在床上,睜開眼。
仲野。
仲野快醒了。
游光來了。
言辭光着腳跑下樓,打開背包,在裏面翻着。林應跟着過來:“穿上鞋。”
言辭翻出一塊特別小的石頭,有點像玉。玉石在言辭手裏跳動,林應跟過來一看,馬上安靜。
“剛才就是這玩意兒在跳?”林應驚奇,“石頭是活的?”
言辭握住石頭,嚴肅看林應:“你吓着他了。”
林應吧嗒一下嘴:“哦……那個不好意思。”
言辭握住石頭,放在心口。
“這曾經是爸爸的使役。這個是仲野,還有一個,叫游光。”
仲野游光,統領萬鬼。皇帝令随侍彌明。天子令下,保鎮隆平,三界晏然。
兩千年前,五月初五,年輕的帝王看見驅傩的方相氏。人群跟着驅傩隊伍湧動,玄衣朱裳舉着可怖面具的方相氏舞蹈着,面具有些大,陛下看見青面獠牙面具後面一閃而過瓷白的臉。
黝黑的,深如寒潭的眼睛。
老百姓乞求方相氏驅邪除穢,瘋狂地追随方相氏。陛下被擠在人群後面,目送跳着舞走遠的方相氏。
“卿可知那是誰?”
“彌明,陛下。”
“吾看見一只鵲。”
“那不是鵲,那是破鏡。”
宣威赫赫的皇帝陛下終于走到彌留之際,無數的仙丹沒有停止他的時間。他一生的功績與殺戮來不及回憶,他看到一只溫柔的,鵲兒。
當年,有人給他講過一個故事。
愛人分離之時,各執半塊銅鏡。銅鏡化為鵲,飛去尋找另一只。
無上的陛下一生的驕傲,損于一個人。他到底沒有抓住那一個人,那一對深如寒潭的眼睛。陛下擁有王土王臣,卻少了一個人。
陛下衰老的軀體再也撐不住他浩蕩的野心,他昏昏沉沉地看着夕陽墜落。小鵲兒頑皮地在陛下的手指上跳躍,陛下悠長地嘆息。
“你是從哪裏飛來的。”
“吾沒有半面鏡子。”
“吾什麽都沒有。”
踏着最後沒落的餘晖,又瘦又高,白袍烏發的青年慢慢走來。那一對黑黑的美麗的眼睛,終于專注地看着陛下。他把手指放在陛下的胸口。
陛下,有他的心。
他把一半的心,放在陛下身上了。
陛下,從來不知道。
破鏡追的從來不是什麽鏡子。是……另一半的心。
樹苗兒終于有空來叔叔家玩兒,言辭給樹苗兒講故事,破鏡之鵲搭成橋梁,跨過天河,追尋相愛的另一半。
樹苗兒很理性:“不能踩小鳥。仙人也不能踩小鳥。”
言辭摟着他笑:“橋梁只是說法。鵲兒是指引,只要有心,哪裏都能找到。”
林應端着一大鍋粽子:“你這個故事不應景,留着七夕講,現在給樹苗兒講個端午的故事,要不然咱們吃粽子。樹苗兒吃什麽餡兒的?”
樹苗兒歡呼雀躍:“我要甜的!最甜的!”
言辭揉揉樹苗兒的小腦袋,林應用指尖給他們倆剝粽子,燙得嘶哈嘶哈。言辭專注地看林應。
他也夢到萬古泰初的海,一只鵲兒引着他,飛到威風凜凜的兇獸身邊。兇獸有三對巨大的翅膀,撩起海面上的狂風巨浪。
小韓警官在虞教授懷裏睜開眼。清明溫柔的,許久未見的眼神一心一意地看着虞教授。他伸手摸摸虞教授的臉,輕聲道:“雲陽,想不想吃我的特制可麗餅?鹹的哦。”
虞教授眼淚瞬間湧出來。
窗外黑白的鳥兒帶來喜悅與希望,高歌着飛去。
破鏡必定重圓。
什麽也……不能阻止我,回到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