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似人非人
老先生的聲音在電話裏有點變形。
他很久沒有親自使用現代科技,喉嚨裏的聲音轉換成信號,笑意盈盈地灌進林召耳朵:
“帶肅肅一起來吧。老沈的掌上明珠,我很多年沒見了。”
林召的太陽穴跳。
小韓警官睜開眼,他堅毅的神經與生理本能厮殺,對抗麻醉。
這是哪兒。
潔淨,整齊,陰冷。白色綠色,手術室?
小韓警官命令自己清醒,迅速恢複對肢體的感覺。戴眼鏡穿白大褂的斯文男人吹口哨:“精彩。麻醉劑對你的功效只有對普通人的一半。”
小韓警官頭痛劇烈。他玩命掙紮,控制手指,手臂,腳趾,腿。他覺得自己被綁着。他回憶,不是在追嫌疑人?突然到這裏。
“你這是何必。我給你注射麻醉劑,你還不領情。”斯文男人對着他笑,兩片鏡片反光,擋眼睛,整張臉只剩下嘴生動,嘴唇牙齒一開一合,“你不是,自找罪受。”
小韓警官咬牙:“你是……誰……”
對方很有禮貌:“您好,小警官。我叫任繼,我打算把你殺掉,然後把你複活。別着急,我有六成把握。”
小韓警官瞬間忘了自己被綁住四肢,想飛一腿踹任繼,被杠了骨頭。他悶哼一聲,捯氣兒。
任繼笑眯眯:“為什麽找你呢?‘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氣’。人活着靠一口氣,濁氣清氣傲氣戾氣。罡氣之人最少見,成功率最高。罡氣,四正之氣。體氣精神,行立坐卧,皆為正。本來不是你,可是情況有變。你要感謝我。”
小韓警官憤怒:“你是不是精神有問題?”
Advertisement
任繼大笑:“沒有,正好相反。我不僅精神沒問題,我還更加仁慈,起碼,我給你打麻藥了。”
沈肅肅打扮得光彩照人,神情卻不大好,挽着林召,有些緊張。
車在老宅門口停下,沈肅肅的神經被鉚釘朱漆的大門砸一下。她很小的時候來過這裏,之後父親不讓她來,丈夫也不讓她來。
林召沉着臉,開車門,扶沈肅肅下車。
“不要緊。”他輕聲安慰。
宴會廳貴客滿座,衣香鬓影,珠光寶氣。不少女士沈肅肅都熟識,是沙龍友人。在這裏遇見,都不認得——恍如隔世,群魔亂舞。
沈肅肅想放開林召去交際,林召突然按住自己胳膊上她的手。
“對不起。”林召輕輕道歉。
沈肅肅跟在林召身後半步,不怎麽說話。宴會開始之前,沈肅肅和誰都沒搭話。她想樹苗兒現在在林應家不知道做什麽。林召疑心很重,除了林應誰都不信。沈肅肅模糊的記憶裏有恐懼。
她稀裏糊塗等着,等到宴會開始。長長的餐桌,客人們按地位排座,林召和她竟然挺靠上首。
宴會廳沒開電燈,只有長長餐桌上一排燭臺,整齊劃一,延伸到遠處的黑暗。遠處也有人坐,沈肅肅看不清是誰。晚宴很隆重,男人的西裝夾着女人的胸脯,參差不齊兩片男女。
黑暗裏有滾滾的輪聲。幾個男侍推着過大的餐車緩緩走過進燭光,從黑水裏浮出來。餐車上的罩子很長,長得詭異。沈肅肅忍不住去看,那餐車在上首停下,揭開罩蓋,沈肅肅頭皮一麻。
人魚。
上半截是個小孩子,下半截是魚尾巴。
眼睛很大,包着眼淚,吓得哭。小手和尾巴被固定在餐車上,嘴塞着,徒勞掙動。白衣廚師跟着從黑色的影子裏趟出來,管家微笑介紹:“氐人幼崽,非常難得。”
沈肅肅眼前發黑,那“氐人”幼崽看上去跟樹苗兒一樣大!她渾身發抖,要不是林召拽着她,她會立刻站起奪路而逃。
不光沈肅肅,實際上其他人也駭得夠嗆,女士有要昏的。雪亮的廚師刀叉被燭光映得殺意四溢,連男士都受不了了。所有人保持靜默,在老宅,連恐懼都是靜默的。以前是吃珍禽異獸,但都沒有這麽像人的!沒有!
孩子圓圓的小胳膊顫抖着。
管家微笑:“老先生有好東西,總是想着大家的。可惜已經沒有無啓民,當年饔飧宴最高等級是用無啓民的內髒,現剖現用。沈小姐,沈老先生當年可是得到過完整的一副幼崽肝髒。”
沈肅肅低着頭,攥着桌布,眼瞳幾乎散開。
主廚用刀剖開氐人幼崽。
那孩子在哀嚎,圓圓的小胳膊掙動着掙動着,不動了。
沈肅肅往後一仰,徹底昏厥。
小韓警官在夢中狂喊,驚醒,捂着臉劇烈顫抖。虞教授睡在他身邊被他吓醒,立即擁抱他:“怎麽了,怎麽了?”
愛人溫熱的身體起了作用,小韓警官喘息着平靜下來。虞教授打算下床去給他倒水,小韓警官箍着他。虞教授感覺到他的眼淚。
“抱歉,太沒出息了。做惡夢吓醒。”
虞教授親吻他:“惡夢而已,醒來就破了。”
“對,惡夢醒來就破了。”
醒不來。
小韓警官耳邊還是“任繼”的聲音。
任繼用刀割開他的皮膚,脂肪層,肌肉層,緩慢,優雅,仿佛儀式,仿佛……展示廚藝刀工。
“看,這是你的肝。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內髒。你看,它還在動。”
小韓警官最後的尊嚴,就是禁止自己哀嚎出聲。
腹腔是涼的。
任繼把他的內髒舉起,在燈光下顫動。
“這是肺。你不怎麽吸煙,這很好。健康的肺,就像天使的翅膀。分葉,左二右三,潔白的羽翼……但遇到空氣很快就會皺縮成一團。你說缺肺和缺肝,哪個死得比較快?你都缺了。”
“不要這麽看着我。非常,非常多的無啓民,都是這麽死的。”
“死在餐桌上。”
小韓警官蜷着,嗓子裏轟鳴着野獸的哀嚎。虞教授被他箍着,只能掉淚,不敢問他到底想起什麽了。
“我要是瘋了,你趕緊跑。”小韓警官喃喃自語,“打昏我,別殺我,殺了我你會有麻煩,怎麽處理屍體……”
虞教授把哀恸咽回去:“沒事,沒事,太陽很快升起,有陽光就好了。我們等陽光,你別害怕……”
沈肅肅睜開眼,跳下床要跑。林召箍着她,她發瘋:“他們吃樹苗兒,他們吃樹苗兒!”
“那不是樹苗兒,只是長得像人,不是人,別害怕……”
沈肅肅尖叫:“我要走,這是哪兒?我要走……”
這裏是老宅的休息室。
林召有多艱難,終于有資格,在老宅有休息室。
沈肅肅抓着頭發痛哭。
她想起來了。
“林召咱們跑吧……”
林召哆嗦着吐口氣:“跑不了。”
他們,在一條精致的鏈子上。
沈肅肅想起自己父親參加饔飧宴回來要關在書房裏一整天。丈夫回來就會吐,吐得靈魂都空了。
一啄一飲,一還一報。
跑不了。
沈肅肅滿臉妝都融化,異常猙獰。她對着林召,默默淌淚。似人非人,長得像人不是人的,那時那地,豈止那一條氐人。
小韓警官和虞教授依偎着等來清晨。看不到日出,只有陽光。虞教授漂亮的眼睛下面有深黑的翳,神情憔悴。小韓警官對着日光發呆,發呆很久。
“不管你想幹什麽,你要考慮我。”虞教授掰着小韓警官的臉迫他直視自己,“你問你自己,我是誰,我是什麽人,你無論計劃幹什麽,請考慮考慮我。”
他有淚意。
上午虞教授要去實驗室。小韓警官戴上戒指口罩墨鏡,坐公交車,來到墓地。
許家,十三個人。
韓一虎吞掉了十三個人的靈魂。
他站在墓碑前,記住十三個人的名字。
任繼笑着問他,十三個卑鄙的爛人,複活一個正直的警官,值不值?
任繼只有一層人皮。人皮下面,是冤魂還是惡鬼。
韓一虎也有一層人皮。他很認真地想,自己,到底是不是人?
小韓警官神情歸于沉寂。他整個人陷入空冥,幾近消失。身後的聲音把他拉回來,語氣有點驚疑:
“我……好像認識你?”
韓一虎轉身,他看見,游光。
上學時知道韓一虎追虞教授的少數幾個鐵磁。
游光歪着頭,很不确定:“我真的看你太熟悉了。”
韓一虎站在別人的墓碑前,摘下自己手上的戒指。
游光的表情瞬間驚恐。
“你不是死了?你是人是鬼?”
韓一虎笑了。
“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