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泥塑
林應是被踩醒的。
他一只手捂眼,勉強适應光線。身上可愛的小小重量溜達一會兒,壓着肚子。林應放開手,眯眼看肚子上的驕傲的毛團子。
言辭背對他,毛茸茸圓團團的小背影被晨光虛化一層,膨脹脹的天使。尖尖的小耳朵立着,林應用手指一按,噗地彈一下。
言辭還是給他一個高冷的小後腦勺。
“角呢?收起來了?”
毛團子一頓一頓,根據林應的經驗,這是在舔爪爪。
林應攤平,讓言辭團得更舒服。最近言辭發現林應的肚子比胸好踩,因為肚子怎麽說也比較軟,胸部不僅有胸肌,還有胸骨。
林應綿長地呼吸,用手指撸言辭柔軟的皮毛,撸着撸着又要睡過去。言辭舔爪爪盡興,終于轉過身,圓眼睛的水光漾漾:“我發現一個問題,你身上有傷好像沒好全。”
林應沉重地眨眼:“嗯?”
言辭用粉色的鼻子嗅嗅:“人形我看不出來,原形我能聞出來,你身上總是有血味兒。我以為你身上的血味是曾經的殺戮之氣,可是不對,這是你自己的血。你重傷過好幾次。”
林應捏捏鼻梁,繼續撸言辭:“好像吧。”
言辭更嚴肅:“都沒好利索,你元氣虧損挺狠的。為什麽不在意?”
林應一把薅起小貓:“行啦,醫生檢查都說我沒事,你操什麽心。”
肉墊按臉:“這幾天你總是睡不醒。”
林應親親肉墊:“隔段時間就這樣,多睡睡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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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辭跳下床,鑽進大包包,只露出尾巴和屁屁。扒拉半天,很沮喪:“沒有合适的。平時我又用不着。”
林應下床抱起言辭:“再睡會兒,為了撫慰我受傷的軀體,要不你變成人形……我去。”
突然變成人形的言辭光溜溜地在林應懷裏,林應差點沒抱住他,而且仿佛似乎大概有點閃腰。
“親愛的,熱情是好的,下次這樣種情況一定要提前說我的媽喲。”
林應又趴着睡一個回籠覺,并且享受了貓步踩腰按摩服務。
周一早上氣壓低,助手來得有點遲,進門看見虞教授帶着護目鏡的側臉。學院裏開玩笑,大家都是當年女娲娘娘泥塑的,有的人是娘娘親自雕琢五官,有的人是麻繩甩出的泥點子,虞教授肯定是過女娲的手的那一批,在一幫泥點子裏風采卓然。
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沒解決個人問題。狂蜂浪蝶快把他這朵大花兒撕扯吃了,他狀若無覺。
虞教授擡頭看他:“來得正好,幫個忙。”
助手換衣服,一拉衣櫥嘩啦一響,掉出個東西。古舊的銅牌子,用紅繩拴着穗兒,還挺好看,有點像轎車後視鏡的裝飾物。
“教授,這是您的?”
虞教授瞥一眼:“什麽亂七八糟的,我哪有那種東西。”
助手一想也是,虞教授走歐風紳士路線,這玩意兒擱他身上有點人設失控。虞教授助手打算把這玩意兒扔失物招領去,虞教授走過來,給那東西用手機拍了照片。
虞教授把照片發給言辭。
言辭沒看見,他的手機關着,塞背包裏,背包被林應背着。
林應背着背包抱着貓貓,心想這背包夠沉的,言辭天天背着稀裏嘩啦地跑來跑去,以前更沉,裏面是全部家當。
白天言辭給林應踩一天,現在拒絕走路。他指揮着林應開車去九棘園,一到地界那個味兒。
“這是鬼彈那附近?”
言辭噗一聲變成人,在空曠的荒野上擺符紙。林應很震驚,因為言辭現在是有穿衣服的。那麽上午一變人形光溜溜的,是在誘惑自己?
言辭念咒,林應在一邊懊喪地嘟囔。
“走啦。”
“哦。”
言辭把林應扯進一個虛無的入口,感覺是把空間撕去一塊。林應背着大背包,言辭在前面蹦蹦跳跳。他一旦原形久了,就有點不能适應人形,走路一蹦一蹦。
“你原形舒服還是人形舒服?”
“那要看做什麽事喽,吃飯□□人形比較舒服。”
林應又開始懊悔早上自己不解風情,怪不得給人罵胸口漏風呢。
言辭不聽林應念經,拉着他的手一直走。他們走在一條長長的黑暗的隧道中,林應視力非常好,也只能看到言辭的側臉。沒有聲音,只有他們兩個的呼吸。言辭圓圓的眼睛裏盈盈的光望盡晦暝。林應心裏一動。
“小貓兒。”
“什麽啊。”
“沒有。”
穿過隧道,兩位武陵人眼前豁然開朗。一大片湖水,倒映天河。夜風習習,撩起言辭的衣角。言辭從背包裏翻出一盞燈籠,點燃,握住林應的手,緩緩踏上九曲折橋,去往湖心。
湖中有蓮,蓮心有燭。燦燦的花兒在平靜的水面上打轉,無數個周天運行。倒影的星漢不在水面,在水的深處,爍爍熠熠。上天星輝杳杳,水中銀河飄渺。
林應心中生出幾分虛無,感嘆人是活在這上下大夢中間,哪天黃粱夢一醒,睜開眼,還是虛懸的夜空。
“安神定志。”言辭一巴掌拍林應的背,拍醒林應。林應一愣,對啊,上天入地都是虛幻,可他中間有言辭啊。
還是個小仙兒。
言辭手中的燈籠飛起,胧胧的光引着兩個人。言辭牽住林應,穿過漫漫水面。
走過水面九曲折橋,風中飄來一陣樂曲。林應對樂器研究全無,聽不出來是古琴還是古筝。言辭雙手翹起拇指合攏,對着木屋一揖,然後跪坐在門口。林應跟着跪坐,坐在言辭身後。言辭正襟,擡頭閉目,認真聽。樂曲清幽,随風飄散。
“四正之氣,清正質樸,此為林鐘。”
曲調一變,言辭微微一笑。
“虓虎勇悍,威武昭昭,此為應鐘。”
言辭下巴更驕傲地仰着:“來人林應。”
林應傻乎乎看言辭。
琴音一停,言辭站起,拉着林應往裏走。茅屋看着簡單,裏面布置倒是古拙雅致,宜人宜神。
走廊兩邊輕透的帷幕拂拂蕩蕩。
走廊盡頭,是個敞軒。風吹過,幔帳承塵浮動如波,絲縧揚起,懶洋洋捶打林應的臉。
敞軒中間坐着一個年輕男子,打扮有點類似照片上的岳父大人,眼睛的位置纏着絲帶。
“重明。”言辭又難過又高興,“對不起,我來晚了。”
重明雙手按弦,微微笑:“你過來。”
言辭湊上去,重明摸他的臉。
“真像彌明。”
言辭眼圈一紅:“重明,誰把你搞成這樣的?”
重明輕笑:“你要幫我報仇?你怎麽報?”
言辭憤怒,一把薅過木雞似的林應:“我不能報,他能報!”
重明笑意更大:“這位……虓虎先生,讓我摸摸吧。”
言辭把林應壓彎腰,重明用冰涼手指點點林應的臉:“……咦。”
林應怕了這些神棍了,生怕他再說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他倒是什麽都沒說。言辭又急又怒:“你告訴我那個人叫什麽。我總有辦法……”
重明安靜一會兒。
他輕輕道:“言辭,你知道你爸爸為什麽要給你起這個名字嗎?”
言辭一愣:“因為我很擅長咒語?”
重明搖頭:“不是。白澤本就能知擅言。你爸爸是希望你‘四口治事萬物理’,更明白舌上的辛苦甘甜,謹言慎行。”
言辭哽咽:“我幫不了爸爸,也幫不了你。”
重明摟着他:“你太小了。你還不能深刻明白‘白澤’。白澤是天地精氣化育,方得通曉天地。你爸爸原本認為已經沒有白澤了,那天突然遇到你,高興壞了。你爸爸說,他修行的善果,就是你。”
言辭開始抽泣,然後大哭。
林應想把言辭扒拉出來讓他靠着自己哭,打量重明大概算“娘家人”,據說比岳父大人厲害,最好不得罪。
言辭對彌明的事一直耿耿于懷。他是白澤,他通曉天地萬物,可是沒有幫上爸爸一點忙。他哭得打抽,重明摸摸他的頭:“還有什麽想問我的?”
言辭吞咽:“您對無啓國了解嗎?我知道無啓民怎麽回事,可是無啓國的來歷,我不能确定。”
重明點頭:“無啓國。女娲造人,一開始是沒有陰陽分別的,後來捏得累了,用麻繩沾泥一甩,甩成人形。再後來分出男女,自生交合。無啓國是最先的那一些人。”
言辭對着重明凹陷下去的眼睛心酸。
遠處,有蟬鳴。
重明笑了:“自泥土中來,到泥土中去。萬物的‘理’。”
言辭領着林應往外走。
離開前,重明轉臉向林應的方向。他是看不見的,但林應覺得他在“看”。林應不怕他看,擡頭挺胸。重明慢慢彈琴,樂曲振振,像言辭的嗓音,滋潤圓暢,舒急有序。
言辭根本不是來問什麽無啓國的。他能不知道無啓國怎麽回事嗎。林應心想,言辭就是過來看重明好不好的。說起來無啓國的無啓民很有來歷啊。可是不能交合□□,又有什麽意思?
林應想着想着就去瞄言辭的細腰翹屁屁。精彩與快樂,都在這裏了。神思奔逸半天,突然想起重明的話,一盆涼水澆下來。林應扯住言辭,臉色肅然:
“親愛的,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成年沒?”
言辭這下真撓他了。
離開重明的地方,還是空氣污濁的荒地。今天晚上的風向欠佳,化工廠的味兒撲面而來。有霧氣,發紅。
林應背着言辭背包,言辭去掏出手機,打開,正好是虞教授發過來的照片。
言辭看着那個銅牌子,沉默。
林應湊上去,沒看出不妥。
“怎麽了?”
“這是牝銅。”
“拼……什麽?”
言辭晃一晃手機,冷笑:“鑄銅的時候扔進去個小女孩,等銅冷卻了,凸起為牡銅,凹陷為牝銅。”
人,五行之秀,萬靈之首,天地賜精,娲皇親塑。
誰也不能拿人怎麽樣。
除了人。
林應給污濁的空氣嗆得受不了,拉着言辭往車的方向走。
這幾天不能開窗。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