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40 未醒
五歲的言辭奶聲奶氣問彌明:“爸爸,為什麽跳傩舞要舉面具呀?好沉呀~”
“面具又叫‘相’。傩舞裏你代表窮奇。”彌明親親他,“面具我拿着吧。”
言辭很得意:“窮奇。最厲害的!”
彌明笑。
“爸爸,窮奇是善是惡呀?”
“窮奇亦善亦惡。”
“我戴上面具,就是窮奇嗎?”
“你是白澤。”
“那別人戴上呢?”
“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心随相滅。”
窮奇咆哮,聲貫蒼天。巨大的三對漆黑羽翼扇動,狂風作起。黑色的巨獸非常痛苦,使勁甩頭。言辭遙遙跪着,他不知道窮奇還認不認得他。
窮奇爪下有人。
應該是山裏的游客,不知道是死是活。真正白澤通曉古今萬物,言辭所知卻有限。他有一部分想不起來,平時并不在意。言辭沒見過神,他現在無比希望真的有神靈存在。
言辭擦把眼淚,瘋狂往山上跑。他後悔了,他應該看看那些道士和香客,看看他們的經歷。言辭并不常常看別人,他覺得這樣太沒有禮貌,而且所有人的痛苦悲傷歡樂,他承受不了。
窮奇又叫一聲。
Advertisement
他疼。
林應頭疼。
仲野一把抓住言辭:“小主人,你冷靜,你可以踏雲!”
言辭抽自己一下,大聲哽咽:“謝謝,謝謝,我傻了。”
他化作白澤原形,足下生出浩浩祥雲,托着他往上飛。仲野還要跟着,言辭大聲道:“別跟來!窮奇不光吃人!還吃鬼!”
仲野是鬼王,強撐着不被窮奇的威嚴壓得四散。白澤是瑞獸,浩浩清明驅惡避邪,福澤處處。窮奇卻是靠着焚魂蝕骨的桀骜兇戾滌蕩千裏,寸草難生。仲野也到了極限,再往前,他身上的損傷會驟然擴大令他崩散。
他看着小小的只有他合掌大的白澤,越飛越遠。
主人說過,天清炁盛則瑞獸出,上一代白澤衰竭已經過去太久,久到主人都沒想過居然還能再出白澤——言辭也許永遠都長不大。已經不是上古溟濛初開萬物潤澤的氣候,至清至善的白澤活着都是奇跡。
小主人。
你要……活着。
你本身就是天地恩賜。
窮奇的翅膀撞毀山林,巨大的樹木倒下。窮奇的力量曾經完全爆發,招致天譴。不能再來一次。
窮奇頭疼,疼得要炸開。撼天動地的力量不竭震動,山體簡直要陷下去。窮奇撞樹,爪子刨地。言辭引雷雲,雷文符箓半天中翻湧,擦着隐隐的火光電流,小小的白澤含淚往下一指:“敕令!”
雲符炸上窮奇前爪,窮奇痛吟,往後一退,山石滾滾滑落。雲氣湧向地面,罩住三個游客。雲符激怒窮奇,窮奇一爪拍向地面,飛沙震石。那三個游客躺着,一動不動。窮奇又一爪,山體震動幅度更大。
什麽結印都經不起窮奇三下。窮奇拍第三下之前,白澤跳到他爪下。
轟鳴,窮奇右前爪被炸得血肉模糊。
窮奇用血色的豎瞳看白澤。小小的白澤,還不如窮奇的眼睛大,護着身後的游客,阻擋窮奇如風的喘息。
林應。
林應,你回答我。
你聽見我嗎。
我是言辭。
你是林應。
你是林應,你是人,你不是窮奇。
言辭愛林應。
我愛你。
腦中滾着岩漿,胸中痛徹血髓的哀傷擊碎靈魂。
星辰初列的海岸邊,美麗驕傲的白澤引來藹藹生機。
巨大的白色獅子,聖潔威嚴,邪祟驚懼,污穢退卻。
黑色的兇惡的黑虎一步一步走向他,身上皮肉翻卷。三對黑色的羽翼,兩對鮮血淋淋。紅玉似的血滴砸在銀色沙灘上,碎如琉璃。
黑色的窮奇倒下。白澤飛來,輕輕幫他舔傷。
窮奇看白澤。
某一天,白澤四分五裂,随風消散。
林應仰天長嘯,滔滔恨意飄着帶毒的血腥。他沒有來得及,沒來得及救他,沒來得及毀滅它!
大地劇烈震動,新的道觀牆壁裂縫破竹般裂開。言辭感覺到三個游客還活着,一時間眼淚奔湧,擡頭又看見林應三對鋼鑄的翅膀削平山頭,樹木滾落,往山下砸。山下遠處是個村子,言辭念咒,仲野身邊的大包包裏飛出他的鞭子。
漆黑光亮,建木樹皮的繩索,捆住再無逃脫。鞭子飛到言辭面前,開花如絲,無數枝杈輪轉抽出,悉數拉住往山下滾的樹木巨石,繃直仿佛刀刃,吱吱作響。
白澤眼前已經發黑了。他必須護住游客,又必須支撐建木鞭無數的分支,站在雲中,全身發抖。
林應左奔右突,巨翅扇合,要飛走。言辭踉跄着飛到林應跟前,小小掌心按在窮奇鼻尖,艱難竭蹶喘息:“林應,我累死了。咱們回家吧。”
窮奇嗓子裏滾着嗚咽,豎瞳漸漸擴散,渾圓,慢慢尋回神智地看言辭……
幾十個修士巫師被激怒狂悲震得同時胸骨碎裂,他們第一次見到上古兇獸來自化育萬物時始祖的力量。
任繼咽下喉嚨裏的血沫,一刀砍掉自己一根手指,血液漫卷地面法器,他口中飛速念咒,越念越快,越念越快,窮奇暴發一陣哀嚎。
都是廢物!任繼瘋狂地忘記疼痛,目眦盡裂,流下血淚:
鬧吧,窮奇,鬧吧!別忘了你的本性,殺,吃,吞噬!
同歸于盡吧!
白澤被窮奇突然的發瘋撞得翻滾出去,整個山要塌,建木鞭豎在半空中,漫天揮出更多的枝杈,纏住山體,白澤噴出一口血。
“你這個傻冒!大傻冒!”言辭大叫,“你想幹什麽,我陪你好了!咱倆同歸于盡吧!”
林召接到一個電話。顯示是林應,可是打開只有沙沙聲。林召拿着手機看一眼,打內線:“叫路組長過來。”
任繼聽到鐵鏈聲。
嘩啦。
嘩啦。
嘩啦。
任繼吞咽,口中繼續念着,眼睛卻在笑。
鬼王仲野。
仲野站在任繼身邊,看他。身上的鐵鏈游蛇一樣游過去,又被陣法彈開,灼出焦糊味兒。仲野面無懼色,無數鐵鏈湧向任繼,任繼腳下法陣亮起,旋轉,燒灼,仲野的鐵鏈被燒得化為飛灰。
若是鬼王游光也在,這種陣法他懶得看一眼。現在……
“游光告訴你我怕火行陣。”仲野擡起頭,英武的臉上一道灼傷的陳年舊疤,身上也是斑斑駁駁——主人說他生前是被燒死的——他記不得。
游蛇鐵鏈沒有停,前赴後繼,有一條差點闖進陣裏。
“對于鬼王來說,痛覺并不值得多想。所謂的‘怕’只是考慮到是否值得損傷戰鬥力。如果小主人不在了,鬼王也不需要存在。”仲野很平靜。這裏是道觀後殿,離困住小主人的陰銅牌牆壁不遠,能聽見窮奇的慘叫。那個混蛋玩意兒最好別出事,出事小主人沒法自處。
鐵鏈團團圍住任繼,圍出一個圓圓的火行陣地界。任繼面色泛青,火行陣耗費巨大,他支持不住。
“連白澤窮奇都有五衰力竭,你能支持多久。我等着。”鬼王很有耐性,他存在兩千多年,怎麽可能沒有耐性。
任繼對他微笑。
“游光呢?他為什麽沒來幫你。”仲野好奇。
韓一虎對游光勉強笑笑:“突然來麻煩你,實在是對不住。可我沒有能相信的人了。我現在沒有身份,進不了警局。”
游光拍韓一虎的肩:“都是兄弟。”
白澤飛到窮奇身邊,輕輕地,舔他。對于巨大的窮奇來說,白澤有點太小了。言辭舔到林應翅根兒的時候……窮奇幾乎跳起來,翅膀呼啦一扇,差點把白澤扇出去。
言辭伸爪子就撓,林應巨大的眼睛傻乎乎看他。
感覺不到。
窮奇眼睛一翻,陡然化成人,從幾十米高空摔下。建木鞭的藤條結網籠住他,送到土地。
泥土的氣息無比平和,出生于泥土,踏着泥土。
林應睜眼,看到半空中潔白的瑞光。
浩浩光芒,漫過林應,小山,樹木的屍體,道觀,甚至……狼狽的任繼。
言辭抱住林應。沒有翅膀,沒有兇獸,林應呼吸悠長,靜靜睡去。
有直升機的聲音。
言辭擡頭,看到直升機上的林召。
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心随相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