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41 遇歧

巨虎扇合三對羽翼,黑如冥淵。

血色豎瞳瞪林應:

人,還是窮奇?

林應站在海岸線上。遠處海天相接,海天共生。一邊是黑色巨虎,另一邊,是白色巨獅。

黑虎作忿怒相,白獅作悲憫相。

巨虎長嘯:是人,還是窮奇!

林應轉身看那華美威嚴的獅子。安靜平和的圓眼睛,一對彎彎的角。林應愛它的迷你版,每天早上坐在自己的肚子上舔爪爪。

“你是言辭?”

白獅溫柔地看他。

不是言辭,也是言辭。或許言辭是白獅的“相”,或許白獅是言辭的“相”。

林應伸手,想觸及它看穿命運的神性的目光。黑虎咆哮,白獅安寧。林應笑了。

“人。”

他走向白澤。

路岑擔任林總的安全顧問以來第一次被“召見”,誠惶誠恐。去林總辦公室的時候不亞于當年第一次進熱帶雨林,林總的氣場比他們這些手上有人命的人都乖戾,叢林中未知野獸的碾壓之勢。

實際上林總挺客氣的,雖然基本沒有表情:“你能不能定位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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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岑因為過于呆愣,面部肌肉垂着:“噢噢噢可以可以,小林總布置的安保器材都是世界頂級的。”

林總的手機一直保持通話中,傳來沙拉沙拉的噪音,名字顯示是“林應”,沒人說話。這種情況并不罕見,路岑第一反應就是小林總遇到麻煩,不能出聲,只能撥出電話等待定位救援。

路岑豐富的經驗很快派上用場,精确定位之後,林總微微一眯眼:“這地方……他去這裏做什麽?”

路岑心說我怎麽知道,你們一個是大老板一個是頂頭上司,難道要跟我彙報行程。

林總很平靜:“調直升飛機。”

林召換掉西裝,路岑發現大林總體格簡直不輸給小林總。直升機到達地點,地表情況觸目驚心,像是經過山體滑坡。林召非常專業地準備垂降,路岑終于忍不住:“林總,我不建議你下去,太危險。我可以先去探查地形。”

林召看他一眼。

林應枕着言辭的腿,深度昏迷。建木鞭懸在空中,汲取白澤的力量,無數枝杈蛛網似的網住山體,巨大的拉力撕扯出咯吱碎響。

不能有一個人因為林應死亡。仲野上不來,言辭面無血色孤立無援,他不知道能撐到什麽時候,他很想爸爸。言辭下定決心,一旦他力竭建木鞭崩潰山體塌陷摧毀村莊,他就和林應埋在一起。言辭絮絮和林應說話,林應一句都不答。

連個傻笑回應都沒有。

言辭親吻林應,聽見踩在樹枝上的腳步聲。他無法分心使用神識,終于等到來的人,擡頭一看,是林召。言辭用袖子擦眼睛,他必須在林召面前表現好一點,可是忍不住,張嘴對着林召嚎啕大哭。

路岑在後面警戒,被言辭哭得心酸。言辭看上去還是個“男孩”範疇,眼睛太大,神情在顧盼之間特別精彩,亦喜亦悲。大多數時候,喜不是他自己的,悲也不是。善良總是被鋪天蓋地的情緒欺壓。

林總還是那副死人樣,路岑猜不出林總到底看出什麽了。天上懸着根皮鞭,皮質的觸手密密麻麻兜頭照下,纏住搖搖欲墜的山體,包括路岑腳下的土地。路岑算是“有經驗”,林召看到如此詭異的景象表情動都沒動。

林召心裏想把林應扯起來再打死。

他肅冷地問言辭:“講。”

言辭哭得打抽:“講講講講講什麽……”

路岑着急:“你快點跟林總解釋怎麽回事……”

言辭抽泣一聲:“山快塌了山下有村莊,我快支持不住了,但是不能有人死,即便是為了林應!林應現在昏迷,我我我不知道怎麽樣……”

林召立即打幾個電話,使用他紮根盤踞的人脈。路岑擡頭看密密麻麻,遮住日光的網狀物。

韓一虎站在許家大宅門口。

警方的封條還在。這樣豪門的大宅大多數在郊區,已經有人謠傳許家鬧鬼。韓一虎看了幾個綁匪的詢問筆錄,許家的确有黑背景,黑吃黑,狗咬狗。綁匪串通許家的廚師下藥,當時許家十三個人都在。那個警察是後來的,死了。他們記不清是怎麽殺的他。

韓一虎閱讀到這裏,眨一下眼。

他翻進許家大宅,在夜色中潛行,穿過前庭,直接進入一層客廳。客廳裏歐式裝修,昂貴的家具擺得滿滿當當,塞得結結實實,唯恐少了什麽。有人在的時候,是充足的富庶。現在滅了門,一地家具,安安靜靜,冷冷硬硬,全是屍體。

韓一虎沒開燈,用手電筒四處掃一下。建築寂寥久了,沒人味。

警方應該已經檢查過很多次。不知道能不能剩下一點有用的線索。案件被巨大的力量壓下來,韓一虎又不傻。大概需要被消滅的東西,也被消滅掉。韓一虎叼着手電筒,趴在地上膝行,慢慢看家具底部。

沒有。

韓一虎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麽,可他逼着自己揣着希望。一樓大廳檢查過,沒有。他沿着樓梯一級一級摩挲,兩只手全是土。許家大宅太大,韓一虎咬牙爬着,他要為自己讨個公道。

夜色中只有手電筒一小片凄惶的光抖動着陪他。

被抄的跡象很嚴重。前後好幾撥人來過。韓一虎心越來越涼,真的什麽都找不到?

穿過走廊的時候,撲通一響。

韓一虎思維慎得一蹦,無人的寂靜中尋常動靜才恐怖。

撲通。

手電筒光一暗,有東西飛過去,影影綽綽……有翅膀?

韓一虎喘口氣,房子空太久,野鳥進來築巢?

“你來了。東西不在我這。”

深沉的男聲在走廊裏幽幽回蕩,韓一虎須臾全身凝固,驚懼的戰栗一層一層海潮地湧出。

“救命,救命!救救我!”

女人凄厲尖叫,韓一虎的驚恐被一口氣吊成憤怒,他擡起長腿一踹門,空空蕩蕩的卧室,床上的血漬大概是個人形。女聲還在哀哀求救,在空中無助地回蕩,韓一虎愣住,他聽着一個女人隔着時間向他求救,哀叫,慘嚎。

她在被殺。

一會兒,寂靜。

韓一虎咬牙:“什麽鬼東西!裝神弄鬼!”

“不不不,我真的不知道,饒了我吧!我要見老先生!我要跟他解釋!”

“你們等着,饔飧宴肯定有報應,你們等着!”

驚懼,憤怒,惶恐,痛苦,所有的情緒交錯回蕩,回蕩,奔向死亡,止息。

冷意沿着韓一虎的脊梁歹毒地往下慢慢滑,慢慢滑。

老先生,饔飧宴。

韓一虎站在夜色中,窗外撲騰一響,一只巨大的鳥張開雙翼,滑翔而去。月色下熠熠生輝的羽翼,穿行生死。

虞教授看向窗外。韓一虎趁他睡着離開,他知道。因為他是裝的。他一夜未睡,韓一虎一直沒回來。虞教授打開手機看時間,蹦出一條時事新聞,山體滑坡,相關部門積極指揮疏散,臨近村鎮沒有人員傷亡。幾個游客受輕傷,已無大礙。虞教授馬上想起,昨天言辭不是說要去這裏,看看道觀?他把新聞仔細閱讀了一遍,沒有發現言辭的名字。

他對言辭印象不壞。誠懇的小孩兒,很聰明,很像他。虞教授決定要跟韓一虎好好談談,即便不信言辭,要聽聽他怎麽說。

言辭醒來在醫院,默默坐起,抱着膝蓋頂着下巴委屈。大包包髒兮兮地扔在牆根,畏畏縮縮,跟他一樣蜷着。仲野顯形,站在一邊。他一直很沉默,但很可靠。

“謝謝,你給林召打的電話?”

仲野嘶啞的聲音在言辭聽神經上回彈:“不難。”

言辭繼續抱着腿。

“小主人,我見到任繼。您沒猜錯,他的确是無啓民。最後一個了。”

言辭抱着頭。任啓,任繼。十年前任啓,十年後任繼。言辭的恨意壓不住,仲野感受到那沸騰的震動。

“小主人,無啓民是更純粹的人,更純粹的神子。所以主人才只有同歸于盡,別無他法。任繼的事情,您也沒辦法。人之間的複仇,自有人間的法度管理。”

“他害林應。”

仲野沉默。人也害得他族滅。

言辭把臉埋住,微微抽動。爸爸被害,林應差點被害。那麽他到底是幹什麽的,他能幹什麽?

“主人說,‘無謂幽冥,天知人情,無謂暗昧,神見人形。’。”

言辭難得頂仲野:“哦,是麽?我怎麽不知道?”

仲野聲音幽幽:“所以,你要知人情,見人形,小主人。”

言辭跳下床,仲野吓一跳:“您去哪裏?”

言辭袖子狠狠一擦眼:“見林應去。他就在隔壁。”

林應說得對,是該跟林召講明白了。上次他縮了,這次他絕對不縮。而且,他要保護林應。不管是人還是鬼,誰也別想再害他。

林召好像忙小山的事情去了,反正短時間內回不來。

太陽升起,整個城市夜裏睡得晚,早上醒得不情不願,市聲嘟嘟囔囔,咕咕嚕嚕。虞教授精神太差,不能開車,只好坐公車。他在路邊的車站,看到路對面的小韓警官。

小韓警官也看到憔悴的虞教授。

那麽驕傲而冷靜的人,一直失态,一直失态,神情委頓,表情張皇。虞教授這個狀态多久了?小韓警官疑惑,自己幹脆利落就死了,或者從土裏爬出來不去找他,他的生活是不是早就回歸正軌?

虞教授不該是這個樣子。

天鵝要飛越喜馬拉雅,飛越珠穆朗瑪,而不是在地面上步履蹒跚,全身拖着泥濘。

小韓警官很冷靜。他現在是個活着的幽魂,沒有姓名,沒有身份,沒有地位。越往下查越危險,他這樣的幽魂,其實最好,消失也消失得無牽無挂,不會拖累虞教授。虞教授應該有更好的名望,更高的社會地位,更精彩的人生……以及更愛他的愛人。

無論如何,要保護他。不能害他。絕對不能。

車流在兩個人中間無動于衷地奔湧。

虞教授看着遙遠的年輕人,驚恐地察覺小韓警官是來向自己道別的。

他正在失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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