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

42 杓月

林應觸到那一團毛絨絨。他半是清醒,半是迷茫,靈魂沉醉在另一個世界的海岸線,身體躺在人間的病房。

不過毛絨絨讓他安心。

林應微微睜眼,是晚上。他睡了多久?窗外竟然有月光。他很久沒有見過如此純澈清澄的月色。冷,善良,柔軟地蔓延流淌,洗得淨魂魄。

小小白澤垂頭喪氣蹲在他身邊,小耳朵都耷拉着。林應用手指撫摸他,并沒有讓他好過一點。于是林應運氣,把小貓挪到自己肚子上。

“怎麽不坐肚子?”

言辭圓圓的眼睛是兩潭滴進月光的深泉,幽靜安詳。他愧疚委屈:“對不起。”

林應用一根手指撓言辭下巴:“有什麽對不起的,你有什麽對不起我?你救了我,不止一次。”

言辭依舊沮喪。

林應用心感受肚子上的小小重量,非常可愛:“我是窮奇?”

言辭控制住自己不要做出踩奶動作:“嗯……你身上有窮奇的相。”

林應點頭:“我是一部分窮奇,差點成為完整的窮奇。”

“你這樣理解……真是幹脆利落。”

林應舉起言辭:“親愛的,我好像看到你的本體了……太大了,威武巨大的白色獅子,非常牛×。”

言辭一仰臉,盡量讓自己膨脹隐形的鬃毛飄蕩出來:“我早說了,我不是貓。”

林應親一口言辭:“對,你是白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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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辭蹬蹬後腿,林應把他放回肚子。

林應真的什麽都知道——胸口漏風,真正的“通透”了。言辭很恐懼林應會問出“我選擇變成窮奇傷了人你會怎麽辦”的話,然而,沒有。林應可能早知道言辭是幹什麽的,他看着言辭處理傷人的神鬼怪,從來不多說。

不加鹽的話少說,沒味道問題不問,這是林應的原則。

林應仰面躺着,言辭看着他的大鼻梁□□地矗立。林家兄弟的鼻梁山根都是聳直豐隆的,一生招財的面相。

林應伸手撓撓鼻梁。

言辭小心翼翼爬過去,毛臉兒湊近林應,親親他。林應回親,突然愣住。

言辭全身的毛炸起,蓬蓬一小團,剛剛鼓足的小勇氣刺溜漏掉,拱到林應手掌下面發抖。那腳步聲林應一聽就知道,林召。

林應哭笑不得:“親愛的,你幹嘛,林召長得有那麽兇神惡煞麽?”

不,不是。

言辭驚慌,強大的,貪婪的,吞噬咀嚼,食盡萬物的野心,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會被吃掉。

澎湃的不甘與貪欲在走廊上移動,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呼嘯湧來。

林應也肝顫,他從小就有點怕林召,敬畏互生的情感。父母全都很忙,忙生計,他在林召的手掌心裏長大。成年之後他比林召高壯,可是心理永遠矮他一截。林召的腳步敲地面,林應心裏激烈鬥争。怎麽跟林召解釋目前這個局面,從哪兒開始比較好?說自己是窮奇還是說自己有個同□□人?林應心跳越來越快,跟着言辭的小身子一起抖。黑暗沉郁,球形鎖一擰,咯噔一響扯緊林應的神經,一開門,嚴酷的燈光一巴掌抽林應臉上,林應差地躺着跳起來——

驚天動地一個大噴嚏。

林召和林應四目相對,氣氛被破壞得太突然,有點應付不了。

林召一抽鼻子。

“哥你……這麽晚了還來看我?”

林召咳嗽幾聲,硬着臉坐在林應身邊。這目光林應十分熟悉,從小林召預備修理林應,就這麽看他,林應馬上就成為被蛇盯的青蛙,動彈不得。

“白天我要收拾你的爛攤子。”

林應撓撓臉,決定躺着不起來,他現在虛弱,不信林召舍得把他怎麽樣。

“哥我全身疼。”

林召肩背挺直地坐着,看林應,看他手底下假裝自己是毛絨玩偶的言辭。

“你養貓了。”醫院怎麽讓貓進來?

“這不是貓這是我嘶。”林應感覺到言辭撓他掌心,只好閉嘴。

林召的眼睛在月色下黑沉沉,沒有光。

林應掌心很熱,言辭感覺好很多。

饕餮。

林召身上饕餮的相接近恐怖,他正在成為一只饕餮。

林應把心一橫:“哥你一直在等我的解釋,所以我有話跟你說。其實我……”

“你想跟我說,其實你是同性戀?”

林應噎住。

林召沒問別的。他對別的不感興趣。他沒什麽表情:“我說過,我允許你胡鬧。”

林應呼噔坐起:“我沒胡鬧!”

林召用鼻息笑一聲:“胡鬧完了,你自然會收心,想到要結婚生子。我不阻止你胡鬧,我越阻止你倆越情比金堅。”

“我愛他。”林應大手罩着言辭,微微用力,“我愛他,你難道不懂?”

林召真笑了:“哦。”

林應憤怒。他已經過而立,有功勳有榮耀有事業,在林召面前依舊是這樣,底氣不足,唯唯諾諾。沒用!

林召又抽鼻子,他繃着臉硬憋噴嚏,實在是熬不住,所以站起:“我還有事,你躺着。養好了咱倆好好地談談。”

林應更怒:“你不就是想揍我!”

林召轉身出去。林應突然問:“哥,你當初娶嫂子,是因為愛她嗎?”

林召平靜:“你可以理解為,這是一部分原因。”

林召從醫院出來,痛快打幾個舒爽噴嚏,開車直奔老宅。

管家微笑:“您來了。”

林召點頭:“老先生要見我。”

管家笑道:“是啊。老先生一直覺得林先生頗像他當年,很滿意林先生,今天是吉日,老先生決定讓林先生參加吉日私宴。老先生說了,林先生如果沒有準備好,也可以不強求。”

林召微笑:“多謝老先生栽培,林召絕對不會辜負老先生的期望。”

管家引着林召:“請跟我來。”

林召被引到一處很大的過廳,前後都是雙開巨門,左右有……屏幕?左右雪白的牆壁上懸着顯示屏,管家微微鞠躬,從身後的雙開巨門退出,門鎖柔潤一響,屏幕同時亮開,将要倒塌的山上,窮奇皮肉翻卷,聲聲哀嚎。

林召全身血冷。

林應的确全身疼。他被咒符穿插骨髓,搓揉神智,又被言辭引雷炸的右前爪白骨森然。變成人之後傷基本上不見,元氣的虧損卻補不回來。言辭舔林應的右手,上面有斑駁的痕跡,越舔眼中月光越盛。林應發覺小家夥要哭,笑道:“別別別,別難過,你是對的,多虧你,我不想傷人,更不說殺人。”

林應摟住言辭:“你不容易,可是我為你驕傲,小家夥。”

言辭抽泣一聲。

“哦還有,我哥是真的過敏,他不是故意的,別怪他。”

言辭蹦跶:“白澤不掉毛!不掉不掉!”

“好好,不掉。”

特指的錄像錄下窮奇被折磨的全部過程。神性的獸,尊嚴被人踩在腳底。林召站得繃直。他面前是私宴的門,後面是退出的門。

播放完畢,一片寂靜。

林召伸手,推開私宴的門。

門裏,是手眼通天的力量。

他往上一步。

林應還沒出院,天天睡覺。言辭陪着他睡,一小團熱乎乎。林應疲憊笑,小家夥為了不讓大哥探視,天天原形。仲野在隔壁,就不過來。鬼王也要面子。言辭貓兒眼在夜色中看着兩對血色的翅膀,溫柔地攏下來。

林應要保護言辭。他根本看不見守護之翼,可是守護之翼的确存在。

林應睡熟,言辭輕盈跳下床,爪爪一點門,門自己打開,言辭溜出去。

林召站在林應門外。

不知道站了多久。

言辭貓兒臉對林召,林召抽鼻子,沒反應。

言辭噗地變成人形,林召還是沒反應。

言辭伸手,右手金光一閃,幻出一根金屬的……教鞭?教鞭一指走廊盡處,走廊突然化掉一半,另一半……塌進夜空。

緩緩駛來一只貝殼的船,珠光盈盈,停在走廊盡處,仿佛停在塢邊。言辭擡腿上船,微微鞠躬:“林總,請上船。”

林召微微一挑眉。言辭心裏好不容易攢得鼓鼓的小勇氣噗呲一聲微微漏氣。他連忙捂住,非常堅定,不就是裝腔作勢麽!林召還能殺了他不成!

林召上船,和言辭對坐,言辭心裏尴尬得爆炸,面上死着,仿佛林召。

船駛出醫院,登上夜空。

腳下是萬千霓虹,攘攘人間,頭上是燦燦星河,皎皎月色。

林召眼中還是黑沉沉的。他終于蹙眉:“你到底什麽人。”

言辭莊重點頭:“您好,我是白澤。”

林召看他從船裏摸出一只大包包,在裏面排山倒海稀裏嘩啦一頓找,找出兩只杯子,遞給林召一只。言辭拿着一只酒杓,輕輕一舀,酒杓中清亮月光柔柔溢滿。言辭将月光倒入林召酒杯:“請。”

杯中不是液體,是光,是流動婉轉清虛潔淨的光。數千年詩人追逐吟誦求而不得,在林召杯中。

言辭舉杯:“飲光入腹,清潔五髒。幹杯。”

林召沒動,言辭喝下月光,身體盈盈而亮。言辭努力看林召:“請喝。”

林召自嘲:“只怕我把月亮喝了,也照不出光。心肝肺,都是黑的。”他把酒杯一傾,月色漂浮飛去。

銀輝映着他的臉。他五官深刻,臉上影子縱橫,更加可怖。言辭被月色洗練得裏外通亮,皚皚似另一輪月。

“你拉着我來,是來示威的?”

“是來提親的。”言辭飛快地把這一句噴出,心裏舒爽,到底說出來。不敢看林召表情,他低頭玩杯子:“展示一下我的能力。”

林召笑一聲:“小孩兒,你管不到人間。人間有人間的權力法則,你管得了嗎?”

言辭目光潤潤:“聽過柳毅傳嗎?”

“聽過。”

“柳毅傳最初的版本,跟面具有關。柳毅娶了洞庭龍君的女兒,龍君退位,柳毅繼承神位,成為洞庭神君。龍君擔心柳毅文弱,不能服洞庭水族,于是給柳毅做了張鬼面。赤面,獠牙,朱發,有如夜叉。面具好用,威懾神怪,柳毅戴着戴着,忘記摘下,便再也摘不下。洞庭神君猙獰兇惡,覆濤傾波,誰也不記得書生柳毅斯文俠義,至情至性。”

林召在清涼夜空中俯視衆生。高樓大廈仿佛蟻巢,車輛如蟻,人,竟然看不見了。

神看人間,大約是人看蟻穴。

“我以為你會講講什麽南柯一夢,大槐國南柯太守。我從不覺得南柯一夢是個諷刺故事。做場夢,也沒什麽不可以。”

林召是個精彩的男人。光影輪回,他坐在光影之中,不在乎光,更不在乎影。

言辭心酸:“林先生,‘貴非自貴,由乎賤者所崇,高非自高,緣于下者所載’。高貴無非是需要襯托,人要踩着什麽才顯得高……‘愚者殉末,故窮高而自墜’。”

林召依舊向下看:“講這個話的人,是真的當過賤者下者,後來也真的是高貴了。是不是。”他擡頭直視言辭,“現在這樣臨天的景色,對于你而言可能并不稀奇,但腳下這萬千衆生并非人人都能見。貝船飲月,估計也只有我。你現在把我扔下去,我摔得屍骨無存,然而見識過如此的,也還是只有我。”

言辭被逼得下淚:“大哥!人間我的确管不着,書生柳毅不在我的規則裏,洞庭神君卻在!”

林召真笑了:“你有心,還要提醒我。”

貝船靠岸,林召放下酒杯,下船走幾步,複又停住。

“你能護住林應,我就真心感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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