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43 九棘

下南鎮是個尴尬的地段。被兩個繁華的都市夾着,沒有沾到光,莫名其妙成了三不管。幾十年裏政府興師動衆開發過兩次,全都失敗。第一次搞礦産,不了了之。第二次搞地産,失敗證據還矗立着。很多人相信下南鎮是真正的風水太差,當過數次古戰場,怨氣重。不過有些識文斷字的老人不這麽認為。雖然九棘園失敗了,但“九棘”就是“九卿”,下南鎮當年出了個狀元,難說這個狀元以後不是位列三公九卿。

比如說現在,下南鎮鄉親們等着當年的狀元報恩了。九棘園重新開發,還要拆遷一大片。所有人湊在一起興奮地談論下南鎮的驕傲,人上人,文曲星,林召。

陌生青年在一邊聽着。

他又高又瘦,臉色蒼白。長相模糊,讓人提不起興趣仔細看,或者看過了,又不會放在心上。總是戴個帽子,上半截臉埋着。前幾天突然出現,來租房子。下南鎮有自己的生态系統,房東面對青年那個看上去就不太正規的□□沒有多問。青年外地口音,正好房東可以多訛他。多的是這種,突然出現,突然消失,或者突然成為屍體的年輕男人。只要不死在家裏,房東還可以一個月連着收多份房租。

陌生青年身份證上姓戈,對林召格外有興趣。

雜貨店裏的老板是個老頭子,格勒一笑:“林家以前窮着呢,林應站在我這門口看別人舔冰糕,被林召一把拽回家裏。”

“林家,以前在哪裏?”

“喲,時間太久了。”老頭子老伴看小戈白打聽半天不買東西,摔摔打打沒好臉子。老頭子用蒲扇打蚊子,問她:“石莊以前是九棘園那邊的吧?”老太婆甩簾子進屋,老頭子習慣地怡然:“還真是,你別說,石莊就是九棘園那裏的,林家早拆了。”

有人給路岑打電話。路岑挂了電話進入林召的辦公室,站得筆直。

“林總,警察朋友說有人利用系統查過你。”

林召低頭翻閱東西:“嗯。”

“解決嗎?”

“等他們發現,該查的早被查了。”

小戈兩手空着從雜貨店出來,突然愣住,慌慌張張縮回去。

那人皎皎的側影。

Advertisement

雲陽站在肮髒的小巷中,微笑着跟人講話。小巷是暗的,路燈昏昏沉沉。他卻是亮的,他不屬于這兒。

不奇怪雲陽能找到這裏。

男青年無意識地轉動手指上的戒指。

潮熱的夜風路過虞教授,都清涼冷靜了。他靠着牆,嗅到風中雲陽溫柔的味道。這柔軟熟悉的味道鋒利地犁他的心肝,痛得戰栗。

虞教授以前帶學生講課,聲音清明順和,跟一個大爺形容一個人:年輕,高個子,比他高一些,瘦,結實,待人熱情誠摯,總是笑,很好很好。

大爺沒遇到過這麽打聽人的:“那他到底長什麽樣?”

雲陽頓住。

他聽着雲陽形容自己,聽着聽着,低頭捏鼻梁。

虞教授終于打電話給言辭:“我需要你幫忙。虎子消失了。”

言辭炸毛:“為什麽?被人抓走了?”

虞教授笑着艱難回答:“他自己走了。你先別告訴林應,來我家。”

言辭中斷逛小吃街的直播,打車直奔虞教授家。虞教授的聲音讓他難過,雖然虞教授聽上去一直在笑。

“我認為,他可能明白自己的處境了。他是唯一成功的‘作品’,一直被人虎視眈眈盯着。”言辭很嚴肅,“記得嗎,他是警察。他不想連累你。”

虞教授平靜:“我倒是知道他有可能在哪兒,只是你那枚戒指是個麻煩,所有人都搞不清楚他的長相。”

“那他在哪兒?”

“下南鎮,九棘園附近。”

言辭一愣,林召剛剛成功拿下那個項目。他有點不祥預感:“你是說……”

虞教授攥着杯子,實在沒辦法:“所以我說你自己來。他很有可能……在調查林召。”

虞教授撐着額頭,連續幾天沒睡,精神更差。他必須找到他,小孩子不懂道理,他要教教他道理。

言辭很擔心虞教授的狀态,覺得虞教授随時會崩潰:“你要不要……睡一會兒?”

虞教授拿出一張紙,一支筆:“我試過了。找你來,是想跟你說,我可以幫上忙。你在乎林應,我在乎虎子,咱們之間并沒有利益沖突,嗯目前是沒有。如果你信得過我,咱們把事情捋一捋。你同意嗎?”

言辭有點怕虞教授,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敬畏:“你要怎麽做?”

“事情既然發生,肯定存在邏輯。不要那麽看着我,虎子的複活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未知的科技。一百年前的人還不相信器官能移植。我一直在想為什麽是虎子,為什麽他被選中。可能是巧合,更可能是他符合一種‘标準’。這種标準是什麽?年輕?健康?是警察?”

言辭心裏一動:“罡氣。”

虞教授疑惑:“什麽?”

“四正之氣。”言辭接過紙筆,寫下“罡氣”兩個字。

虞教授點頭:“好的,如你所說,這個标準。虎子在失蹤之前正在着手調查許家的涉黑問題。然後許家出現在九棘園,虎子失蹤。九棘園的資料我弄到的不多,唯一一點,埋人的坑,有一個,空着。”

言辭心裏一顫。

“調查許家涉黑的案件在局裏是秘密進行的。有人有手段,我不奇怪,風聲肯定走漏。虎子是查到什麽被滅口了?我教書這麽多年,最大的收獲:整個系統的學生們,這是我的人脈網。只是為了不打草驚蛇地查許家,拖得太久,搞成現在這樣。”虞教授修長的手指敲敲自己太陽穴,“查到的資料,都在這裏。”

言辭握着筆,指節泛白:“那……許家怎麽了?”

“許家很厲害。”

虞教授在紙上畫,一道一道豎,一道一道橫,一塊一塊割着“罡氣”兩個字,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我們的頭上,有一張網。”

“所以你們都懷疑林召?”

“林召可能是個突破口。”虞教授微笑,“因為他并不是生在這張網中。對于‘網’,他是‘外來者’。”

“那你們為什麽不懷疑林應?或許他們兄弟沆瀣一氣什麽的……”

虞教授看言辭,很平靜。

言辭閉着眼吐口氣:“我……我知道了。那你又為什麽信任我?”

“到目前為止,咱倆是最沒有選擇的,只有結成同盟。你還有別的辦法?”

言辭抿着嘴,不敢看虞教授。

在時間線上,小韓警官秘密調查許家時,許家都還活着。目前不能确定許家先滅門,還是小韓警官先被殺。九棘園空着一個抛屍坑。兩個主播于九棘園失蹤,警犬找到十六個坑。十四個豎坑,很舊,十三個人人都抱着膝蓋被嚴謹地擺在裏面,一個空着。兩個主播的坑很新,掩埋潦草。那個空着的舊坑為什麽不用?在等人?林召争奪九棘園開發項目時遇到很多問題,被扔嬰兒屍體,詛咒斷子絕孫。九棘園附近以前就有鬧鬼傳聞,有“鬼戲”,十年前有“僵屍”出墳傳聞,據說來了軍隊,這點只是傳聞,越被傳越變樣,待考。言辭在九棘園附近遇到鬼彈,那條肮髒的河的治理似乎也是林召的項目之一。

九棘園。

交彙點。

虞教授在紙張背面寫下九棘園三個字,打圈。他擡起頭,笑着看言辭:“你并沒有說出全部。”

言辭鼓起勇氣:“您也沒有。”

虞教授很想拍拍言辭的頭,又覺得不禮貌。

言辭認真:“虞教授,我坦白一件事:我在你身上埋符了,在你家四周也埋了符。你如果遇到危險,你身上的符會通知我。你家四周的符,跟虎警官的戒指一個功效。在您常活動的地方,我劃定了安全範圍,一般鬼怪不敢招惹你們。”

虞教授點頭:“那我也坦白一件事:我調查過你。你有身份證,七年以前辦的。七年以前,正好人口大普查。除此之外,一片空白。”他認真地看言辭,“對不起,不求你原諒。為了虎子,什麽人我都懷疑。”

“好吧,為了表示誠意,我還能告訴你,我不是神棍,我是白澤,我能看到人的過去未來。你要我看看你嗎?”

虞教授苦笑:“不管是悲劇還是喜劇,不要劇透。”

他向言辭伸手:“半結盟,可以有選擇地說出實情,但保證不會撒謊。”

言辭握住虞教授手指:“半結盟。”

虞教授正色:“我必須确定一件事,你真的能把虎子藏起來?”

言辭點頭:“您都找不到他。”

虞教授道:“我怎麽覺得,有人就是想借你的手……隐藏他呢?”

“那麽接下來,要去找虎警官。他離開我劃定的安全範圍,該有東西找他了。不過,咱們最好帶上林應。他,嗯,辟邪。”

林應一見虞教授,心想這怎麽看都是尊神啊。言辭很嚴肅:“請你幫個忙,把我們倆送去九棘園。”

林應蹙眉:“你們倆去那裏做什麽?”

“不是去九棘園那棟樓,我們要去附近的村鎮。”言辭圓眼睛閃閃,“你送我們去。”

林應撓頭:“……可以。”

他不問為什麽去,言辭卻不想瞞他:“虎警官離家出走,可能在那裏。”

林應心裏有愧,長長一嘆。

去九棘園路上,言辭和虞教授在車後座稀裏嘩啦一頓響。言辭拿出一把槍,往裏填火藥。虞教授震驚:“你有槍?”

“這個不是槍,是铳。只能打鬼怪,打不了人。給您防身,缺點就是一次填裝的朱砂有限,您省着用。”

林應的車離開市區,路上車輛越來越少。夜色沉沉,車裏的光線漸暗。言辭昏昏欲睡,虞教授看他四邊不靠的難受小樣,伸胳膊摟住他。言辭終于找到支撐,毫不客氣地靠進虞教授懷裏。

車卻停了。虞教授看林應,突然發覺車窗外起了霧,濃稠得……像一口痰。

林應神色不安,言辭擦擦嘴角,迷茫醒來:“到啦?”

林應被生死搏殺訓練出來的神經告訴他,要趕緊離開。

車發動不起來。

林應的車趴在地上嘶號,一口氣就是續不上來。林應一捶方向盤:“我下去看看。”

言辭跟着下車:“虞教授你在車上等着,別動。”

林應打開引擎蓋,探着身子往裏看。言辭在霧中很不舒服,這絲絲的霧氣簡直要往他眼裏鑽,非常癢。言辭手指一撚,心裏惡心得夠嗆,這哪裏是霧,這是蛛絲!

“林應,趕緊……”上車兩個字沒說完,汽車一震。林應眼看着腳下泥土咕嚕咕嚕翻動,有東西被□□——轎車又一震。

蛛絲!蛛絲埋在他們腳下,正在往外拔。四處濃稠的蛛絲越裹越緊,細微的蛛絲粘膩,變厚,變硬。

言辭眼睛癢得難受,不停地揉。一片陰影掠過,林應一擡頭,全身汗毛站起:一只圓鼓鼓的,巨大的肚子。

林應超常的視力環顧四周,霧氣後面一閃一閃的黑條,竟然是細長的節肢。

蜘蛛。

他們在巨大的蜘蛛身子下面。

林應從小就懼怕蜘蛛,這種生物生來就不是讨好人類的。他牙齒打顫:“言辭你上車!”

言辭大叫:“上車讓它一鍋燴了?你上車,我想辦法引開它!”

廣闊的節肢上剛毛一動。一對螯肢揮向言辭,林應一把撲倒他。那一瞬間林應看到螯肢上密密直插的螯牙,灌着毒液,脹飽飽地抖動。

林應覺得自己可能要尖叫了。

鋼筋似的螯肢再次掃來,林應拖着言辭要把他扔上車,頂頭一聲槍響,爆了個天女散花。言辭眼睛紅腫,看不清:“怎麽了怎麽了?”

接連兩聲,朱砂破穢除邪地燒着霧氣,頭頂上咯吱咯吱骨骼分解的聲音直撓牙根。

爆裂聲還在繼續,蜘蛛的節肢瘋狂踩踏,化為飛灰。

虞教授站在車邊,舉着手铳,對傻乎乎的林應言辭淡淡道:

“你們總是忽略一個問題。我不得不強調,我是警察,一級警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