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4

44 玉橫

“九棘園主體那個樓有時候晚上會亮。我起夜往窗口一看,時明時暗的。”

“所有晚上都會裏亮?”

“那倒不是,朔月的時候最亮,也不是每個朔月。”

“別聽他胡扯,什麽亮,住在這裏幾輩子,誰看見九棘園有亮光?燈都沒有。”

“我明明能看見,你們全都看不見,還不信。”

霧氣散去,那些巨大的節肢抽搐着亂踩,林應一把抱住言辭,眼看着尖銳的巨尖一下子插透轎車車頂,然後被風一陣吹散,轎車車頂安然無恙。

“鬼蜘蛛,和蜃差不多作用。只不過蜃那個大牡蛎吐蜃氣是天生功能,這種鬼蜘蛛是用厲鬼怨氣養出來的。”言辭情況很糟,他眼睛紅腫,圓而明亮的大眼睛幾乎睜不開。林應抓着他的手不讓他揉:“怎麽回事?怎麽我跟虞教授一點事都沒有?”

言辭一瞬間竟然很得意:“我也過敏啦!”

林應哭笑不得,聽聽這宣布的小口氣。

“過敏是身體防禦機制做出的反應,也許可以理解為言辭太幹淨了受不了鬼蜘蛛。”虞教授從車後座摸出兩瓶礦泉水,想要幫言辭沖眼睛。言辭終于忍不住,噗一聲變成原形,林應摟了個空。

虞教授拿着礦泉水瓶發呆。

白色的奶貓在地上打滾,揉眼睛。林應心疼,抱起言辭托住小腦袋,示意虞教授快點澆水:“言辭是白澤。”

虞教授立刻擰開礦泉水沖洗:“……白澤這麽小?”

“應該是挺大的。”

兩大瓶都沖掉,林應用紙巾清理小貓,小貓眼睛紅腫。水起不了太大作用。虞教授當機立斷,抄起言辭:“回家,回去你們告訴我九棘園怎麽走,下次我自己開車來。”

Advertisement

言辭在虞教授懷裏使勁撲騰:“不能回去!我沒事!就算現在回去眼睛過敏也沒什麽好辦法!虎警官有危險!”

言辭小爪子不小心撓了虞教授的手,撓完才想起來這不是林應不能随便撓,瑟縮一下,依舊堅持:“真的!虎警官有危險!”

林應一比劃:“上車!去九棘園!”

他欠韓一龍一條命。得還。

韓一虎在出租屋裏靜待。等到太陽下山,将要入夜。

他要确定一個事情。

他是不是從九棘園走出去的。

老輩兒說九棘園建國前就鬧鬼。整個下南鎮周邊是古戰場,好幾次重大戰役都在附近,現在耕田還能挖出箭簇白骨,也有鬼火。要說只是古戰場,倒不會有多大怨氣戾氣,因為為國捐軀怎麽也不算橫死。要命就在于九棘園将近四十萬平方米的建築面積下面壓着的有可能不是戰士,是老百姓。一說是古時候殺良冒功,一說是修建什麽陵墓的工人家眷全都被處死。破四舊以前有個廟,被砸了。九十年代初興起礦業,一支地質隊在那裏找礦脈。找了幾年,啥也沒找到。再後來搞地産,建起九棘園,荒廢爛尾。

九棘園比下南鎮更接近大城市,依舊鬼氣森森。下南鎮除了附近耕種的,沒什麽人接近九棘園。

虞教授撸着言辭,冷靜地介紹九棘園。九棘園當年太隆重了,是全國整體規劃中的一部分,上過新聞聯播。

“爛尾當然不是因為什麽鬧鬼,是因為後續資金跟不上。為什麽後續資金跟不上,因為支持這套規劃的班子倒了。為什麽班子倒了,因為查出貪腐問題。二零零零年初,言辭可能不清楚,林應你應該知道。”

言辭被撸得舒服,嗓子裏咕嚕咕嚕。虞教授的接受力過于強悍,眼看着一個大活人變成貓咪,幾分鐘之內就淡定撸上。

再說虞教授手法确實不錯,精英的手指,纖細修長細皮嫩肉,比林應可強多了。

林應開車,沉默。言辭眼睛難受,沒察覺他的異樣。

他當然知道。

當初林召會議室裏的PPT,一大塊一大塊深深淺淺的顏色,把土地掰成一塊一塊餅幹,酥脆美味。

林應真的不明白林召怎麽就非要這麽個燙手的爛尾樓,九棘園太有名了,爛尾都爛得赫赫聲威。林召拍他的肩。

他的目标不是九棘園。

不止是九棘園。

九棘園,下南鎮,都只是梯子而已。政策的風聲等下層人知道,就只能聞個味兒了。新的規劃,新的發展,新的經濟區域,新的野心。

林召張開嘴,搶先撕下一塊肉。

林應恍惚,九棘園,下南鎮,那幾個要被劃在一起組成經濟區域的城市,都在一張長長的餐桌上,四周言笑晏晏,亮着雪白牙齒,等待分食。

最貪婪的,是他大哥。

言辭蠕動蠕動:“沒關系啦,別害怕,我是白澤。白澤保護你們。”

虞教授嘆口氣,把臉埋進言辭的毛毛裏。言辭雖然小,毛量驚人,膨脹脹的膨化食品。

韓一虎在夜色中行走。他是個健康樂觀的年輕人,曾經。他特別熱愛在陽光下打籃球,彈跳,奪分,展示小麥□□人的肌肉。雖然他只是想展示給某人看他年富力強的精力,別的女生的嬌呼他也不介意,自信以虛榮為食。

現在,夜色讓他更舒服。他不願意照鏡子,蒼白的臉泡在夜色裏,浮屍一樣。

他是被做出來的。

他是個試驗品。

韓一虎原以為不敢看自己的墓,和游光去化紙錢,竟然也沒怎麽樣。墓裏躺着的年輕人,攜着信仰和榮耀死亡,可以成為家人愛人的傷痛與驕傲。

和他這個不死不活的游魂,沒關系。

愛人。

皎皎的愛人。

韓一虎眼睛一熱,捏鼻梁。四周很黑,是郊區的黑,他根本不用打手電筒,在夜裏看得一清二楚。路上沒有人,沒有月亮,沒有光。韓一虎走向龐大無比墓碑一樣的九棘園主樓。

主樓前廣場地區還是土地,雖然平整過。十幾個兩米多深坑,一只一只死不瞑目仰望蒼穹的眼睛。韓一虎叼着手電筒調查這些坑。警方調查的基本資料他全看過,這些土坑的形成在春天之前。被人精心挖出,修整,某種意義上按照一定規律嚴格排列。本地特有的花樹開花會有濃烈的花粉,許家的土坑裏沒有發現花粉,在花樹開花之前挖成——差不多就是韓一虎失蹤的階段。屍體被發現,沒有完全白骨化,保存相當完好。考慮到當地各種氣溫環境因素,警方的驗屍報告上推測死亡時間要先于小韓警官失蹤的時間。

花樹的花粉會導致雲陽過敏。身上起紅斑,雖然不怎麽癢。他在花樹下扯着他的手腕子,一下看見一大片。

韓一虎每個坑都翻一遍,沒有更多發現。比較淺的潦草的兩個土坑裏韓一虎摸到一種非常亮的碎塊。這麽亮的碎塊警方不會發現不了,很可能……正常人根本看不到這些碎塊。淡淡的,涼涼的,說不上什麽顏色的光。

九棘園主樓裏光線一閃。

韓一虎立刻關閉手電筒,伏在淺一點的坑中往外觀察。主樓非常大,沒上窗,整體是個空心的,遮不住光。淡淡的亮氤氲出來,明滅晦暗,驚懼跳動。

韓一虎把比剪下的指甲還小的碎塊裝進兜裏,小心翼翼潛行,進大樓,悄悄上樓。沒裝欄杆的樓梯非常薄,一片壓一片。韓一虎緩緩呼吸,嗅空中的氣味。好像不是。記憶裏的味道不太一樣。似乎沒有這種水泥味兒。他從土裏出來……直接跑去雲陽家,只能看到眼前的鵲兒,飛舞翩跹,黑白的顏色,引着他。

難道不是九棘園?

韓一虎無聲無息上頂層。最頂的頂層,中央擺放着,一只晶瑩透亮玉石的巨大盒子。韓一虎等一段時間,沒有其他動靜。他上前去看,長大約三拃,高一拃。缺一個角,質地和他在埋主播的淺坑裏的摸到的碎片非常像。他剛想從兜裏摸碎片出來比對,突然聽見一聲震天的蟬鳴。他眼前一花,連滾帶爬躲到一個圓形巨柱後面,蟬鳴鋸他的耳朵,頭骨欲裂。他捂着耳朵張着嘴,用盡意志力不叫出來。

玉盒子越來越亮,越來越亮。韓一虎發現在玉盒子的亮光範圍內,隐隐照出黑黑的人影。一個,兩個,越聚越多,越聚越多。

鬼。

韓一虎覺得脊梁發麻,他警告自己別矯情,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怕成這樣。他勉強聚起眼神,正看見面前一張人臉。

半透明,黑色的,五官是洞的人臉。

韓一虎徹底僵住,大腦做不出反應。

那東西貼着他看,看了半天,飄走。

族人。

有族人喲。

活着的族人。

細細簌簌的低語水紋一樣蕩開,沖着韓一虎。大大小小的鬼影用空洞的五官對着韓一虎。

族人。

族人,過來。

韓一虎迷迷瞪瞪被一個力量扯出巨柱,他舒服得想睡,想躺進那個盒子。不對,盒子躺不下他。

可以把肝肺放進去。

韓一虎想,刀呢?

歷朝歷代,無啓民都是珍貴的補品。人不能吃人,所以貴族們不承認無啓民是人。他們認為吃了無啓民的肝肺起碼延年益壽,要活着剖出來吃掉,趁新鮮。無啓民的幼童最上等,青壯年次之,女人再次之,老人最下等。有些看年老的無啓民實在不夠,于是強心挖肝肺,叫“種人”,種出幼兒,養到合适的年齡再吃。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無啓民外表上看與常人無異,除了死亡之前屍體的處理方法。一旦被發現有人把血親的肝肺往土裏埋,基本可以确定這一族人都是無啓民。

韓一虎看到幼小的,奶胖胖的小孩子,手裏還攥着零食,被人領着去膳房。

你們吃人啊!

你們不得好死啊!

韓一虎在空中不受控制地嚎啕,誰也聽不見他,他哭得聲嘶力竭,實際上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你在這裏做什麽。”

韓一虎一閃神,大夢初醒,眼前穿着鬥篷的人一只手包着紗布,還在透血。那人伸手摘下鬥篷帽子,戴着眼鏡,斯斯文文,微笑的男人。

韓一虎一拳打上他的下巴。

任繼生挨他一拳,微笑着擦擦嘴角。四周的鬼影嘈嘈切切,簡直是在高興。

兩個族人。

兩個活着的族人。

任繼一聽,笑意越來越大,不再是皮笑肉不笑,堪稱苦笑:“我把你做出來,你現在是無啓民……我竟然對你動了同族的感情。荒唐。”

韓一虎還想揍他,任繼手指一轉,韓一虎被一股力量拖着釘在原形巨柱上。

“這個盒子,叫玉橫。裝不死藥的。可以用來安魂。”任繼用手指摩挲韓一虎的臉,“我一直在收集同族的魂魄。無啓民沒有輪回。你也一樣。如果肝肺有損傷,你就完了。”任繼的臉在玉橫微弱的光芒下似悲似喜,“放進這個盒子,也不能怎麽樣。不過我竟然做出一個自己的同族。”

任繼仰天大笑,他一只手扣在韓一虎喉嚨上:“要不要再驗證一下。還是有點區別,你從土裏爬出來竟然不是幼年。”

他瘋瘋癫癫,自言自語,一會兒要殺韓一虎,一會兒又說不能殺,還有用。韓一虎玩命掙紮,突然破空一箭,任繼一愣,猙獰地看韓一虎:“你把白澤引來了!”

他一只手還在滴血,情緒很不穩定。韓一虎掙紮得手腳皮肉破爛,他怒吼:“我早晚宰了你,別擔心,我會把你的肝肺趁新鮮挖出來埋着!”

更多的箭簇撲過來,落地即消滅。任繼一把薅下韓一虎,低聲道:“這玉橫裏裝的都是你同族的魂魄,散掉就散掉,我們沒有來生。你想把白澤引來讓他們魂飛魄散,可以,随便!”

韓一虎隐約看到有幼小的人影。

他腦子裏蟬鳴聲聲,全是那個白白胖胖,高高興興地被人往膳房領的奶娃娃。

韓一虎揪着頭發,任繼探手一抓,韓一虎眼前一黑,五樓空空蕩蕩。

林應親大爺的六甲六丁沖上來,非常疑惑地停住。林應跟着往上跑:“我的親大爺诶!咱們能把命令更新一下嗎?先不追殺面具男行嗎?我找人我找……虎子?”

韓一虎爬起來就要跑,虞教授把言辭往林應懷裏一塞上前一把抓住他。韓一虎不敢看虞教授,虞教授好看的眼睛瞬間有淚光。他慢條斯理卷襯衣袖子,韓一虎坐在地上。

言辭在林應懷裏眼睛腫腫,只好不動聲色嗅嗅空氣,然後用爪爪拍林應。

“咱先走吧,虞教授有點要緊事處理。”

林應看虞教授已經卷完袖子,冒一句:“我個人主張反對家暴。”

“走啦走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