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81

81 大傩舞·散序

大傩,逐疫,驅邪。方相氏與十二神率百隸百子,亦歌亦舞,召會群靈,以祛邪晦。

雷聲滾滾。

沈肅肅神情淡然地做早餐,樹苗兒醒得早,緊緊抱住從叔叔家拿回來的抱抱熊。他有點驚慌地看着媽媽,又不敢問爸爸去哪兒了,叔叔為什麽好像不見了。

沈肅肅對樹苗兒笑一笑。

樹苗兒把小臉藏在抱抱熊後面:“媽媽,爸爸呢?”

沈肅肅擺好早餐——林召是個刻板而無趣的人,沒人看好他們的婚姻。門第懸殊,林召為什麽娶沈肅肅再明白不過。可他們婚姻其實還不錯,不能再求什麽。林召最喜歡的早餐:豆漿,饅頭夾煎刀魚。

煎刀魚是沈肅肅唯一會做的菜。林召說過,很小的時候縣城剛剛流行使用電餅铛,父母帶着他去親戚家串門,親戚用電餅铛煎刀魚,他吃得不擡頭。林家難得有閑錢,林父回家就買了一個電餅铛。

“平時水果都舍不得買新鮮的。突然買回家一個電餅铛。”

沈肅肅勉強笑笑:“爸爸出差了。很快回來。”

她眼圈一紅,看窗外。

一早天就像是亮不了,烏雲壓着,雷聲一聲催一聲,逡巡着,仿佛尋找目标。

老宅裏突然肅靜。林召在老宅有自己的休息室,他推開門,四處走走。以前在老宅的活動範圍其實也不大,宴會廳,荷花池,私宴,休息室。老先生一直沒有出現,連管家都不見了。林召在幽寂的長廊裏走,長廊的一頭無限延伸,無限延伸,延伸進虛無的黑暗。林召走進宴會廳。龐大的宴會廳空無一人,長長的餐桌點着蠟燭,刀叉瓷盤擺放整齊。林召聽見笑聲,在虛空的屋子裏悄悄回蕩。林召四處看一看,的确沒什麽人。

吃與被吃。

這地方體現一切進化與等級的精髓,的确是個聖地。林召從宴會廳穿過,進入一個小隔間。隔間門前後都是門,對面的門前擺着一面缺口的鏡子。秦淮之鏡,映現真實。林召的身影在鏡子裏掠過,平凡無奇的,人影。

再開門就是私宴。私宴布置古樸淡雅,林召費盡心血才能走進這裏。真正的上層,上層人,握着全力的,林召想要爬入的雲霄。據說這麽多年以來,林召是惟一一個從宴會廳長桌走進私宴的。私宴裏也擺着鏡子,朝門外。

這面鏡子跟秦淮之鏡差不多大,放在木雕底座上,鏡子背後刻着兩個秦篆:鹹陽。

當年鹹陽宮的方鏡,照人五髒肺腑所思所慮,纖毫畢現無需辯駁。

林召第一次站在鹹陽方鏡前面接受“考驗”,他看到自己的骨骼,內髒,還有,貪婪。

他的貪婪讓老家夥們反而放心。

鏡子反光,反走魑魅魍魉。

原來這些老家夥真的害怕。

林召站在鹹陽方鏡前,看自己,然後,咧開嘴角,微笑。

齊女士一早起來化妝準備參加董事會,突然驚天動地一聲響。宅子最西的西邊,是不斷加蓋之前的老宅,老宅的伸出,匍匐着齊家将死未死的“傳統”,傳男不傳女的“榮耀”。她順着聲音走進宅子深處,仿佛深入古墓,死得透,又等着活過來的死板板的祖宗們在牆上的黑白照片裏死板板地看齊女士,有那麽一點咬牙切齒的意思。齊家唯一的男丁在醫院當活死人,齊女士掌家,她可憐這些祖宗們。

齊女士推開陳舊的,與西式裝修格格不入的對開木門,一間祠堂被埋在西式別墅裏,蠢蠢欲動。

門楣最高處的匾掉下來,摔得四分五裂。

齊女士眼皮一跳,關上祠堂門,往外走。

老宅出事了。

夠格參加“饔飧宴”的,不夠格參加只能垂涎的這些人,陰損缺德的事不知道做了多少,後代子孫家宅平安事業興隆靠的都是老宅。老宅倒了,他們也得完!

有人給齊女士打電話。齊女士一看,梁總。不學無術,死也擠不進饔飧宴的梁總。原本扒着林召,林召倒了,他竟然有三分仗義,沒跟着衆人推牆。齊女士蹙眉,梁總破鑼嗓子在手機裏飄出來:“齊總啊?忙着呢?我有事找你。”

一聲齊總,齊女士決定搭理他。

虞教授決定去柏山村看一看,因為韓一虎必須去,言辭必須去。虞教授很認真地制定了計劃,去學院請假,準備登山野營用品。他開着車回自己家一趟,帶來很專業的裝備,封面淨是外國字。買了很多年,韓一虎都不知道虞教授是什麽時候買的——根本沒拆過封。

言辭和韓一虎假裝沒發現。

言辭趴在沙發上,動動小耳朵:“雲陽,會很危險。”

虞教授沒争辯:“我們必須去。”

他表面還是一本正經神色俨然,內心早就翻湧起知識分子的熱血。

韓一虎笑笑,雲陽可是一級警督呢。

言辭用小腦袋蹭蹭雲陽的手。

虞教授撫摸他:“你……都想起來了嗎?”

言辭眨眨眼。

海岸線,白色天神,黑色天神,衰竭,還有……滔天洪水。

言辭黑黑的眼睛暗淡下來,虞教授親親他:“抱歉,你就是言辭。”

言辭變成人形,跳下沙發,蹬蹬蹬上二樓,認真地看林應。

林應的臉轉成灰色,不過言辭看他還是一樣好。他神情天真地親吻林應。

“我去帶你回家。等我。”

林召守着林應的心,虛無的心形火焰突然一跳。林召輕聲問:“阿應?”

那一簇青藍的火苗幽幽浮在雲陽木盒上,林召覺得“他”在看着自己。曾經活着的弟弟,只剩這一團“火焰”。林召頭發豎起,一瞬間想要逃,一瞬間又覺得,這是如果是林應的鬼火,他躲什麽?

他對着火焰伸手:“阿應。”

火焰的光影掐住林召的視覺,燒出幻象。他恍然地看到年幼的自己,領着更年幼的林應,在陰森森的樹林的剪影裏行走。

林召一愣,他什麽時候領着林應去樹林裏過?

大男孩兒領着小男孩兒,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烏發白袍的仙人做出三個面具,大男孩一下子抓到饕餮,小男孩兒要窮奇,高高興興戴上。

樂曲震天動地,閃爍的星空下,神仙聚會,手持火把,載歌載舞。烏發白袍的仙人,領着隊伍,繞山而走。

林召慌亂地想,這是在做什麽?做什麽?

仙人領着長長的隊伍,走進深山。

林召竭盡全力也跟不上隊伍,奮力奔跑,還是被甩下。幼年的林召驚恐大喊:“林應!”

小小的林應,跟着隊伍一路走,一路走,沒入影影憧憧的深山,再無蹤跡。

林召回神,發覺自己眼淚漣漣,他捂住額頭。

游光把仲野丢在柏山山腳,幹咳一聲,無血可吐。他的肉身血液幾乎被雲陽樹枝給吸光。他低聲笑:“小主人交的朋友,比你這個廢物可強。”

游光緩一緩,搖搖晃晃站起。頭上一串悶雷滾過,他嘟囔:“操還沒找着呢。”

游光還不能死。這具身體,還不能死。

仲野沉默。

游光大笑:“兩個持令鬼王,多久沒這麽狼狽了。”

仲野虛無的聲音在游光聽神經上跳:自從主人離開……

游光暴躁:“少提那個蠢貨!”

仲野憤怒:你不得對主人無禮!

游光扶着牆:“滾你的蛋!那蠢貨整天憂心這個憂心那個,說死就死連個招呼都沒有!當初就說去投胎的必須是我,因為你廢物,你果然是廢物!保護那個蠢貨都做不到!小主人又出岔子!你怎麽能讓小主人遇到窮奇!”

仲野說不過游光,沉默。

游光摸出煙,哆嗦着點燃。火苗對不準煙蒂,一直抖。仲野看不過去,伸出小鐵鏈纏住游光的胳膊,幫他點煙。

游光吸一口煙。右臂現在有符箓支撐,時間有限,等到符箓也撐不住,右臂估計要廢。挨窮奇的割玉刀一下,能這樣就不錯了。

游光苦笑。當人這麽些年,他也算有前程的,都快忘了自己是鬼王了。

“你看到當初林召家上面趴着的……一塊一塊,一截一截的神獸的冤魂麽。林召還沒吃只是埋了,你想想柏山脫了窮奇之心的守護得是個什麽樣。”游光眯着眼,“那蠢貨說,生靈無辜,萬物皆苦。”

成千上萬的畢,彙成螢火的河流,穿過兩人之間,湧向柏山。

被白澤遺留的力量吸引過去的。不光是畢。上古白澤精純之力,多少人想要得到,多少怪物想要占據。

“這天罰的雷劈下來,會怎麽樣啊。”

仲野死着臉,死着眼,站不住了。

等級越高,被窮奇之心震懾得越狠。鬼王只能維持自己不爆裂,還是靠天子令。

兩股力量。上古窮奇之心在衰竭,新生的窮奇之心在成長。

游光吐了煙蒂,往外走。仲野跟着,游光冷笑:“你快歇着吧,鬼王出去自尋死路?不怕被窮奇之力給吃了?當初因着窮奇之心,那蠢貨都進不來!”

蟬鳴。

游光踉踉跄跄,身後的雷聲越追越近,滾滾的,威脅的雷聲,襯得蟬鳴都動聽了。

那時候,主人遇到小主人。

小小的白澤,爬出泥土,完成輪回,出現在彌明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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