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82
82 大傩舞·中序
虞教授也是有……不太擅長的事情。
很久以前偶爾發雄心要爬山,買了一堆登山物品,結果都沒拆封。開車進柏山,路上還算順利。進了柏山言辭兩眼一抹黑只能看見虞教授和韓一虎兩個人,其餘都是一團霧,只好指望韓一虎在前面開路,虞教授領着言辭在後面踉踉跄跄跟着。
虞教授裝備齊全,沒有經驗,踩着一塊光滑的石頭一拐,差點摔倒。言辭在後面扶着他:“崴腳了嗎?”
虞教授尴尬:“沒有沒有,不小心。”
韓一虎手裏拿根粗壯樹枝,撥弄雜草。柏山的草長得瘋,有些地方一人多高。他回過頭來伸手捏捏虞教授的腳踝,不很放心:“痛不痛?”
虞教授笑笑:“沒事。我剛才踩了個什麽……”
言辭蹲在地上用樹枝挖出來,是牛的頭骨。被人為加工過,非常光滑。牛角脫落,掩藏在泥沙下很像一塊石頭。
虞教授觀察:“咱們找柏山村的方向是對的。這明顯是祭祀用牛骨,幾十年前這裏是人的活動地點。柏山村應該不遠了。”
言辭很沮喪:“我什麽都看不到。”
虞教授摸摸他的頭:“你只能看到我們兩個人?不要緊,跟着我們就沒事了。”
言辭兩眼發直,許久沒變成人形,一下子來爬山,很不習慣。他原形可要靈巧多了,人形笨手笨腳。還好被虞教授一襯托,不大顯。
悶雷。
韓一虎擡頭看看天,沒說話。一直陰天,又不下雨。虞教授計劃挺好,下雨言辭就變原形塞進他的沖鋒衣裏抱着,現在看來虞教授純屬自顧不暇。
言辭蹙着眉頭看地圖——林應山村裏那個淘寶店主小餘翻出來的祖父手繪。小餘祖父臨終前手繪顫顫巍巍,一團線,勉強能看出一些東西。老頭子希望小餘能回柏山村一次,可惜小餘完全不感興趣。
祭祀廣場離山村其實不近,雖然老頭子繪圖根本沒比例。虞教授分析:“原始社會多有‘獵頭’習俗,獵回人頭插在竹竿上向別的聚落炫耀武力。柏山村也許是獵頭行為的進化版,離開村子走到祭祀廣場代表以前向別的部落‘出征’,用牛頭代替人頭插在竿子上。”
路組長的調查,五十年前柏山村非常閉塞,與世隔絕。全國生活水平普遍異常低下的時候,柏山村還是讓當年相關的工作人員震驚。
“奇怪吧,柏山村的村民有偷偷摸摸想找回來的,哪個都找不到。咱們怎麽找的這麽輕松?”
言辭繃着小臉:“估計是走出窮奇之心的,再也甭想回去了。”
韓一虎莫名其妙:“什麽意思?”
言辭終于想明白自己怎麽就是看不清柏山了。回去就掐林應的脖子:讓你矯情!讓你矯情!讓你矯情!
韓一虎在前面用棍子撥草:“走了一路,沒發現一條蛇。”
言辭掏出一根布條,綁住眼睛。虞教授看着布條眼熟,像是林應的領帶。言辭二指夾起一張符,一手引雲,在符上一點,符文熠熠生輝,淩空飛起。言辭低聲念咒,符紙顫動飄蕩。
虞教授恍恍看到一只黑白相間的……喜鵲,不破鏡,叼着符紙,所以符紙才上下顫動。虞教授輕聲:“你看到破鏡了麽?”
韓一虎搖頭:“只有一張符。”
言辭臉微微一紅:“琈承認虞教授,所以虞教授看得到我和那誰的破鏡。虞教授跟着它,走走試試。”
虞教授拉起言辭,跟着上上下下的符紙前進。言辭聽見溪流清脆的聲音,淙淙而過。虞教授終于積累了足夠的經驗對付山路,還能扶着言辭。
韓一虎想起一件事,拉着虞教授的手:“親愛的,你把那個貨叫出來。”
虞教授一愣:“什麽?”
然後他聽見一聲虎嘯。
火虎高高興興竄出來,毫不掩飾自己對虞教授的渴望,扒着虞教授蹭,對虞教授打滾。言辭樂起來:“神思很直白。”
韓一虎拎着巨虎後脖頸的毛皮把它拖開:“你跟着那張符去前面探探路。”
火虎十分嫉妒地看言辭,悶悶地在喉嚨裏咕嚕。它對別人的破鏡毫不感興趣,打個哈欠,趴下了。韓一虎羞憤不已:我這是用着你了!否則何苦要暴露自己!
言辭用手指把領帶推到腦門上,抓住虞教授沖鋒衣,對火虎吐舌頭。
火虎哼哼。
虞教授張開修長的手指,□□火虎的毛皮,溫柔地撸:“你去前面幫我看看路吧?”
火虎精神抖擻地對虞教授撒一圈歡,萬死不辭地開路去了。
虞教授看着韓一虎笑,韓一虎面紅耳赤。
破鏡叼着符,把幾個人往深山引。言辭不說話,虞教授卻越來越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不上是不是興奮。火虎一躍竄進一叢比韓一虎還高的草叢中,突然長嘯。韓一虎左右不見這個貨出來,心裏怒罵,真不愧是我的神思!特麽一樣二百五!随即憤而沖進去,控制不住驚嘆出聲。
“雲陽言辭你們進來看!”
虞教授和言辭費勁地撥開草叢沖進去,張大嘴巴,好大一片雲陽林!還開着花!
“小餘祖父說柏山村有四季長開的雲陽花林。”言辭被雲霞一樣的雲陽林震驚。虞教授身上突然起紅斑,起到脖子。言辭沒敢說合着虞教授不是過敏是要開花,雲陽麽。
雲陽花林裏面,果然有破敗的村莊。
言辭鬧不清楚柏山村本身就簡陋還是它被歲月摧殘。唯一一幢還看得出形制的建築是一間倒塌的宗祠,地面上散落着碎磚爛瓦,上面雕着貓兒眼。言辭終于看到點什麽于是很驕傲:“這是白澤眼。明辨是非明斷善惡。”
柏山村很有可能供奉的就是白澤,不過他們叫“白色天神”,所以言辭看得到村莊附近。當年外面進來的人不由分說砸宗祠把他們遷出去,莫名其妙就再也回不來。
其餘沒什麽好說的。稻草和泥做的草屋,村落中心是個大的篝火堆,不知道曾經燒過多久,泥土比青磚還堅硬。言辭扒拉宗祠的碎磚爛瓦,扒拉出幾塊還有圖案的磚:白天神衰竭隕落,黑天神挖心潑血。還有一些細節,隐約是黑天神埋葬白天神,發瘋,被天譴。
言辭挖着挖着眼淚汪汪,韓一虎看虞教授,虞教授搖搖頭。火虎撒嬌,把大頭塞進虞教授懷裏。虞教授很擔憂:“這一路會不會太順利了?我可是找到不少網友進柏山探險無功而返的帖子。”
“這也沒辦法,我們必須過來看一看。”韓一虎嘆氣,“我想問個清楚,這一切的源頭到底在哪兒。”
虞教授撸着火虎,火虎翻個身示意他撸肚皮。虞教授突然笑:“你嫉妒言辭做什麽?”
韓一虎把臉轉到一邊。
言辭把敘事的陶磚按順序擺好,破鏡在他身邊一上一下地飛。言辭看這些又難過又有隔膜,他不是原來那個白澤,原來的白天神愛黑天神,現在的言辭愛林應。言辭噗嗤變成原形,團在陶磚上,仿佛能汲取一點力量。
咱倆這麽辛苦才又重聚。
別走散了。
林召默默看着林應的火苗。管家過來看他,他對管家微微一笑:“我一直想問,進入饔飧宴的标準是什麽?”
管家禮貌:“老先生就是标準。”
林召嘆氣:“比如梁總,怎麽擠都擠不進來。”
管家哂笑:“想進入老先生羽翼的人多了。”
林召笑:“包括你?”
管家微微一愣。
林召看林應的火苗,只要火苗跳躍,他就騙自己林應沒死:“管家先生,你不能随便出柏山吧。這裏的工作人員,都是活人嗎?”
管家勃然變色,林召毫不在意:“管家先生,你是活人嗎?”
管家放下餐盤,裏面是粉紅色三尾六腳四頭,吃了讓人無憂的儵魚。他轉身就要走,林召不緊不慢:“大家都是寄生在柏山身上,老宅也是。老先生就是老宅,你也是老宅的一部分。老先生是最至高無上的,他控制可以控制的。任繼最大的錯誤不是搞些報仇的小心思,老先生不在乎他報不報仇,就算他的羽化陣的确管用,有高層願意用,人類自相殘殺幾千幾萬年,滅絕沒有?沒有。任繼覺得無啓民是自己的族人,在老先生看來無啓民只是低賤的食材,老先生為什麽要變成食材。”
管家先生轉身揪住林召的領子猛地把他推到牆上:“你閉嘴!”
管家先生花白的頭顱只到林召下巴,林召大笑:“別傷我,傷我你可沒法跟老先生交代。”
頭上滾過一串炸雷,天崩地裂。管家先生一抖,林召溫和:“你也怕天譴,對吧。”
管家先生摔門而去。
他的腳步聲并不理直氣壯。
老先生在急速衰弱。他能感覺到。他們依附老先生,他們靠老先生而活。哪怕永遠在地底,那也是活着。
管家先生聽到老先生悠長的□□。他急急忙忙跑進走廊一頭的黑暗,只剩腳步聲,虛無地回蕩。
游光叼着煙,在老宅裏走。窮奇之心衰弱,越來越多的東西漏出去,漏出去就是要命的。知女,女樹,他在警察局裏可以處理掉。這些還算是無傷大雅的,比如……現在籠子裏的。白色小獅子,酷似白澤,喘息是瘟疫,放出去就完了。還有老宅深處老先生這麽多年不知道收集了些什麽玩意兒——彌明曾經說該沉睡的沉睡,人為強行召喚只有人類自己倒黴。窮奇之心鎮不住,再來兩道雷。
人間熱鬧了。
彌明進不了柏山。
游光跟管家打個招呼:“老先生怎麽樣了?”
管家點頭:“還好。”
言辭趴在陶磚上打個瞌睡,突然驚醒。虞教授準備野營,正在搭帳篷。他揉揉言辭小腦袋:“做惡夢了?”
言辭用爪爪撓撓臉:“剛剛夢到一只白色的小獅子,對着我哇哇大哭,說它被人類捉住一直封着嘴,它很餓。”
虞教授一愣:“……白澤?”
言辭情緒低落:“不是,。長得像白澤,喘息對人類有害。”
韓一虎完全不想燒雲陽木,想越過雜草到外面撿枯枝。虞教授不讓,命令他就地取材。雲陽木燃燒起來有桃花的清香,非常好聞。火虎趴在火堆旁邊睡覺,韓一虎踹它一腳,它眼皮都不動。
“那……那要怎麽辦?”
言辭團着:“像這種動物,在自己的地盤裏,我爸爸就不會去管它。一旦進入人類領地,我爸爸就必須……消滅。”
虞教授一頓:“即便是人類自己去招惹它嗎?”
“嗯。”
虞教授撸撸言辭:“別想了,趕緊變成人形,吃點東西補充體力。”
言辭仰頭,用黑黑的葡萄眼看虞教授:“我是不是很壞。”
虞教授輕聲道:“秩序的維護者,通常不怎麽落好。”
言辭用小尾巴蓋住鼻尖。
“我一直想問……如果找到那個地方,你打算,怎麽辦?”
長久的沉默後,言辭道:“送他們去該去的地方。”
虞教授抱起言辭拍一拍,韓一虎叫虞教授一聲,虞教授放下言辭,轉身應道:“什麽——”
地面突然下陷,土地張開嘴,裂縫瞬頃刻撕開,樹木泥土房屋瞬間摔進深淵。嘴的深處伸出一只舌頭一樣的手,纏住虞教授往下拉。韓一虎拽住雲陽樹根,一只手去拉虞教授。言辭一把拽出建木鞭,建木鞭的枝杈纏住一側雲陽花林,一側纏住虞教授和韓一虎。他把建木鞭往地上一插,引雲畫鎮鬼驅邪符,扔進嘴中。
虞教授被粘膩的舌頭纏着,快要發瘋。他召不出雲陽花林,看不見虎子言辭在哪裏,只覺得腰上一緊,勒得他喊一聲。言辭一聽,立刻松了建木鞭。五個舌杈,兩個扯虞教授,三個扯韓一虎。火虎到底管用,踏着下落的巨石跳到舌頭上,巨爪刨得舌頭血肉橫飛。韓一虎大喊:“救雲陽!”
火虎踩着舌頭跳到虞教授身邊,又爪又撓。韓一虎被纏得動彈不得,他氣急敗壞:“回來!給我一爪子!”
言辭抽出鋼筆式教鞭,怒道:“今天我要教導教導你!”
教鞭尖頭一點閃光,天上又有滾雷,層層陣陣,一個壓一個。舌頭纏着虞教授晃來晃去,言辭找不到引雷的點。他不能傷虞教授,急得冒汗。虞教授喊道:“沒事!正好它請咱們去!”
虞教授被舌頭一卷,不見蹤影。韓一虎一看,跟着舌頭下去。地縫在縮小,言辭來不及多想,也跳下去。
管家先生敲房門:“老先生,您醒了?”
老先生勉強睜開一只眼睛。他是一堆層層疊疊脫不掉的皮,和他本人一樣,老化,不死。
管家先生微微躬身:“老先生,林召狀态很好。林應的心正在成熟。”
老先生嗓子裏咕嚕一響。
他夢見自己年輕的時候。
那時不覺得,年輕多麽意氣風發。“輕”是一切奢望,他現在背着蝸牛殼,茍延殘喘。他不能出老宅,柏山原本的窮奇之心容不下任何邪術。
他只有一次機會。
他就可以擺脫這些層層疊疊的,死亡給他的懲罰。
悶雷盤旋。
重明在敞軒裏練琴,琴弦一崩,彈破他的手指。重明摩挲着找到顫音袅袅的斷弦,自言自語:
“大傩舞,很久沒有出現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