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83
83 大傩舞·曲破
韓一虎一拳打斷對方肋骨,清脆的咔嚓聲磨得人牙酸。黑暗中他什麽都看不清,千錘百煉的身體卻對圍攻做出本能反應。他被拉下來,四周的“人”抓着他的胳膊腿,動作機械皮肉冷硬,特別像活動的死人。韓一虎最擅長近身格鬥,膝擊肘擊,脆爽的骨骼關節斷裂聲音讓他愉悅。
活死人沒有痛覺不知道害怕,除非完全喪失行動力他們不會停下。韓一虎拳拳到肉,皮肉包着骨頭悶響。
巨大的火虎突然出現,跟在韓一虎身邊連撕帶咬,巨掌拍瓜一樣拍碎人頭,血腥氣越來越濃。
火虎興奮,韓一虎知道自己對殺戮異常的渴望,壓抑許久的憤怒噴薄而出。火虎的顏色越來越紅,越來越狂,黑暗中韓一虎的眼睛紅如鬼魅。堅持不懈的活死人一片一片無窮無盡,韓一虎的拳頭上沾滿淋漓粘稠的血液。
他喘粗氣,火虎焦躁。韓一虎擔心雲陽,還有言辭。他們三個并不在一起,韓一虎必須離開這裏去找他們。
太黑了!
韓一虎憤怒,火虎拍倒一個什麽人,倏地看向一邊,嘴角咧開,露出獠牙,喉嚨裏混滾着威脅的聲音。韓一虎一腳把一具活屍踩着脖子蹬在牆上,活屍的嘴角流淌着酸臭的腥水。火虎不安,來回走動,毛發炸起。韓一虎覺得毛骨悚然,他本能地戰栗,巨大的恐懼正在逼近。
黑色的空氣裏露出兩點精光。像是狼,但顯然高多了,快有一匹成年的馬一樣的高度了!韓一虎頭發豎起,控制不住的恐懼沖破他的思維,沖出他的鼻子和嘴。本能是被極度危險反複訓練的經驗的積累,韓一虎被瞬間絕對碾壓的惶悚擊倒,一動不能動。
那一匹成年公馬大小的怪物越走越近,呼哧呼哧噴出濕腥氣息,狹長兇狠的嘴,獠牙撐起嘴皮,嘴合不上,拖着涎水,走向韓一虎。
犬。
專食虎豹。
火虎仰天長嘯,竄起,極度的駭恐之後,韓一虎的憤怒全部暴發,他必須要活着,他必須要見到雲陽!火虎巨大的身軀踩着活屍沖過來,一路筋骨折斷聲音,呼和着頭頂虛無憤懑的滾雷。
那就來吧!
地動,幅度越來越大。林召坐在私宴的桌前,盯着林應的心看。一簇越來越盛的火苗,從青藍轉火紅,新的窮奇之心正在取代舊的窮奇之心,林召能感覺到兩股力量的盛衰消長。火光變換,林召大半臉卻在黑暗裏。看不清他的表情。
私宴房間并不大,林召總是聽到外面的笑聲。無恥而且得意,噴出腥腥的血沫子。老宅仿佛死了,林召沒有看見人。管家,守衛,侍從,老先生,都不知道去了哪裏。鹹陽方鏡在林召身邊,朝南,秦淮之鏡在房間外,朝北,兩面鏡子背對背夾着私宴密室。
天花板開始塌陷,林召閉上眼睛。
他聽見犬吠。巨大的犬吠,撞開私宴的門,扔進一個血淋淋的,還在喘氣的人形。林召看他一眼,好像是那個什麽韓一虎。他繼續盯着雲陽木盒裏的火苗,韓一虎滿臉血,動彈不得,四肢白骨森森,卻恍若不覺得痛。犬訓練有素,咬得韓一虎血流不止,又一時半會死不了。他瞪林召,窮奇之心火光映着林召的臉,林召身後的牆上,卻有兩個影子。
窮奇之心爆起,燃燒雲陽木盒,林召被氣流推得往後一仰。火焰在半空成型。虎的軀幹,四肢,爪子,林召突然叫:“阿應!阿應!”
更劇烈的山體晃動将博古架徹底拉倒,文玩古物碎一地。韓一虎全身只有眼睛能動,他咧嘴一笑,牙齒上都是血絲。
“林總,看後面。”
林召只是盯着火焰,表情亦喜亦悲,非常瘋狂:“阿應你沒死對不對!”
韓一虎看林召身後。
一個影子是林召的,一個影子……橢圓的頭和身體,四肢細長,仿佛一只放大的簡化蟑螂。
老宅的深處塌陷,轟隆一響。牆體崩塌,大廈傾倒。火焰的窮奇伸出第一對翅膀,老宅天花板上瞬間爬滿紋路開裂——時間到了!
許久不見光的老宅裏,漏進一絲光亮。雪白,純澈,切開黑暗。
在一縷一縷的光線中,飄來雲陽花瓣。溫柔,清香,生機。
沿着韓一虎被拖來的血漬迅速生長出一株一株美麗的雲陽花木,抽枝,長葉,開花,繁盛如雲霞。雲陽木撐住天花板,長長的陰暗走廊瞬間燦爛熱烈。雲陽花林的擴散指明方向,溫柔的生命的力量湧進私宴密室,韓一虎一驚:雲陽要來了!
林召背後的牆上,那蟑螂似的影子抱住林召影子的頭,一個倒栽蔥就要往裏鑽,林召頭痛如裂大聲慘叫,蟑螂的影子頭和上肢鑽進林召影子的身體,剩半截軀體和兩條腿在外面蹬。雲陽花瓣飄上韓一虎的骨頭,韓一虎看到自己森森的骨頭生出血肉,長出皮膚。他動動手指,他曾經在花樹下抓過雲陽的手腕子。
雲陽花瓣紛紛揚揚。
雲陽花樹茂密生長。
韓一虎瞥到自己胸前秦淮之鏡的碎片。反過來用,洞悉一切的,隐藏一切。他的目光落到鹹陽宮方鏡下面巨大的底座上。
後面有東西。
虞教授的花林一路生長,沒入走廊盡頭,他卻在走廊裏打轉,找不到出路。花林明明就穿過去了,他過不去。虞教授摸着牆壁,這後面一定有問題。什麽東西把私宴密室藏住了。虞教授摸出雲陽木的護身符,他不抽煙沒有打火機,拔出火铳,把護身符往上一抛一槍打中,至罡的朱砂攜帶至清的雲陽木屑四散飛濺,一瞬間的光亮閃耀,虞教授一愣,鏡子?
地動更厲害,雲陽花林撐着老宅,花瓣飄散,飄散,飄到管家的鼻尖。
管家睜開眼,伸出手指一點,輕笑,雲陽花林。
老宅在崩裂,雲陽花木的樹根枝杈長進牆壁地面,撐起一部分。老宅長久不見光,各種奇形怪狀的可怖生物幽魂四散奔逃,被天花板的光線蟄住就是一刀。一條人頭的蛇在走廊上游弋,穿過一縷一縷的陽光,身體斷成幾節,頭部還在拼命爬,爬到雲陽花林下面,幾段身體蠕動着找頭部,接在一起,翻滾哀叫,直到雲陽花瓣裹住它,溫柔地治愈它——雲陽花林給這些異類開出一條逃生的通道,雲陽本身吸收窮奇之血的生命之義。傳說中的生物順着雲陽林,披着雲陽無私的花瓣沖出正在崩毀的,囚禁它們的老宅……
正撞上白澤。
美麗威嚴的巨獸白色毛發在風中浮動,獅子鎮魔除邪的咆吼貫徹長天。
言辭急得發狂,柏山不通手機,他和雲陽之間有聯系的符紙,走散之後他怎麽叫雲陽都沒有回應。老宅崩塌,深處什麽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要出來,言辭踏風順着裂縫飛出老宅,打算用建木鞭強行把老宅捆住,突然沖出大片雲陽花林,生機如怒火,建木鞭根本拉不住。言辭眼看着嬴魚和非遺飛出老宅,代表大水大旱瘟疫的怪物絕對不能出柏山,言辭紅了眼,心裏怒喊:林應你別死!等我!
他變成巨大的,遠古的原型,聖潔的白光降落柏山,獅子吼威嚴肅穆,百獸臣服。
天雷的聲音,近在咫尺。
白澤的聲音從裂縫外面傳來,窮奇之心焦躁不安,伸展第二對翅膀,蟑螂影子的一對細細的腿在林召影子的頭部蹬來蹬去,林召本人坐在椅子裏全身抽搐,韓一虎努力想辦法往鹹陽宮方鏡蠕動,黑暗的深處走出來一個人,叼着根煙,一條胳膊用鐵鏈捆着,勉強能用。
游光。
游光看一眼地上的韓一虎,他是無啓民,生命力比一般人強多了,四肢上犬咬的傷口哪怕有雲陽花瓣還是無法愈合,血液源源不斷滲入地面。韓一虎的血液越滲,外面的雲陽花林越開得瘋狂。
“有個愛人,不錯。”游光吐口煙,眯着眼,欣賞牆上皮影戲似的一個影子往另一個影子裏鑽,“起碼有人惦記你,你死了有人真傷心。”
韓一虎費力地坐起來,犬咬斷了他的腕骨,他不動聲色:“我能不能問問,那只蟑螂是什麽?”
游光樂呵呵:“那就是老先生。”
言辭使出全力阻止異獸幽魂跑出白山。這些被囚禁久了的,發瘋想要自由的另一種生靈,身上裹着雲陽花瓣,居然沖向白澤,拼死一搏。閃電撕裂天空,言辭心裏一沉,雷殛!
擋不住了!
光焰的窮奇伸出第三對翅膀的瞬間,原本的窮奇之心火焰徹底熄滅,韓一虎被一道閃電閃得眼前雪白,鹹陽宮方鏡反出閃電的光,須臾間的畫面是游光一刀劈向林召。天雷轟炸,一道,兩道,三道,繞着私宴密室炸毀牆體,煙塵滾滾。
林召握住游光的刀。血液流淌,在轟雷聲中滴滴答答。天完全黑暗,雪白的閃電一幀一幀映在斷壁殘垣上,游光驚怔,林召不是人的影子!
是饕餮的影子!
那兩條細腿蹬來蹬去不是往裏鑽,是想往外逃!
饕餮在咀嚼,津津有味,咀嚼。
游光寒毛立起來,被巨大的力量甩出去,林召微微一笑,饕餮的影子在閃電中膨脹,膨脹。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雷殛在林召身邊炸開,火焰形的窮奇伸開三對翅膀,罩住林召。
林召拖出鹹陽宮方鏡下面“一堆”人。層層疊疊的皮,褪不掉,甩不去。林召折下粗壯的雲陽木枝,一棍子打爛老先生肉身的頭,血肉飛起,肉身死不了,無意識地抽動,想跑。林召瘋狂地一棍子一棍子往老先生身上敲。
“你想要林應的心,嗯?”
林召伸手紮進老先生的肉身裏,一把抓出衰老的心,表情愉悅,塞進嘴裏。肮髒腐臭衰老的心,饕餮全都吞掉。林召的臉在火焰窮奇的翅膀下明明暗暗,撕咬心髒,汁液四濺,淌出嘴角。
窮奇三對翅膀完全伸出,林召倒扣的鹹陽宮方鏡,再無法欺天,天道找到老先生。第七道,第八道,第九道天雷,炸開。
老宅裏蜂擁而出的妖獸怪獸被天雷誤傷,雲陽花瓣被狂風卷着四處飛散,被劈傷劈死的妖獸沾了雲陽花瓣,四處亂爬。白澤大喊:“窮——奇——!”
柏山裏聲聲回蕩:“窮——奇——”
林召身上的火焰窮奇飛起,林召伸手拉他:“林應!”
窮奇飛出縫隙。
韓一虎終于能動,撞開私宴密室的門,對流風卷進清香四溢的雲陽花瓣。虞教授摔進來,看到滿地狼藉。
雲陽花瓣裹住地上一灘血肉,血肉顫動地恢複。游光忍不住大笑:“好好好,精彩,我們都漏算了個林召啊!”他擦把眼淚,“老先生什麽都算到了,林應的心更換窮奇之心,韓一虎的血引出雲陽花林,雲陽花林拖住白澤,順便如果換魂失敗遭雷劈還有能被雲陽花林治愈的機會——娘的忘記算林召了!林召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白澤支撐着建木鞭,鋪天蓋地的網盡量網住四散的異類。林應飛出私宴密室,言辭看見他。
白澤美麗的黑眼睛流淚了。
窮奇用鼻尖輕輕碰一碰白澤。
言辭帶哭腔:“不能讓它們出柏山!”
林應舔言辭的眼淚:“不要急,不要急。沒事兒。”
窮奇三對翅膀全部變黑,虎嘯一聲,将要沖入妖物中。九道雷已經劈完,烏雲漸開,天邊飄來琴聲:“何必屠戮無辜?言辭,你開生門吧!”
言辭看見重明遠遠地站在橋上,雙目縛着輕紗,抱着琴。
言辭不明白,重明道:“談死容易,談生難。彌明當年開不了生門,只能開死門。白澤,你開生門吧!”
言辭突然想起父親當年烏發白袍進入地獄的身影。
大傩,逐疫,驅邪。方相氏與十二神率百隸百子,亦歌亦舞,召會群靈,以祛邪晦。
開生門,回該回之地。
言辭變成人形,引雲畫符,幾十張雲符圍着他一轉,落地。言辭低聲念咒,呼喚:
“尺郭神!”
風起,塵土漫天。遙遠的虛無之地傳來嘆息。
地面一圈符紙中緩慢站起一個巨人,巨大的人對白澤行禮,言辭道:“開生門!”
尺郭神一推,空間中推開一扇朱漆大門。
門後,便是來之處,回之地。
重明的琴聲激蕩,一聲,一聲。
已經入夜,烏雲開裂,圓月皓皓,仿佛天睜眼。
大傩舞,天地見證。
十一神明當年跟着彌明下地獄,只剩一下……窮奇。巨大的窮奇前肢一屈,對言辭臣服。言辭一擦眼淚,手上十一枚戒指,韓一虎手上一枚戒指飛出,聚在一起。每一枚戒指都是彌明當年親手雕琢的十二神明相。
甲作、巯胃、雄伯、騰簡、攬諸、伯奇、強梁、祖明、委随、錯斷、騰根。
一個一個巨獸慢慢化形,十二神明列在言辭身後。
起舞。
怪物妖獸慢慢地跟着聲音彙聚。方相氏跳舞,十二神明驅趕,洶湧的畢回繞,燦燦若星河。白衣服的方相氏仿佛舞于九天,走入尺郭之門。
樂音萦纡,節奏震震。方相氏亦舞亦走,魑魅魍魉亦步亦趨。
十二神明追兇惡,食兇食咎,速去,速去。
不去,解肉抽肺,魂飛魄散。
漫山熒光,緩緩流淌。
老先生的血肉在雲陽花瓣裏蠕動,恢複。他吃過九穗禾,肉身不會死。虞教授取下韓一虎頸上的秦淮之鏡碎片,拼到秦淮之鏡上,和鹹陽宮方鏡一對,兩面上古鑒真辨僞的神鏡在鏡中無限延伸。游光頓時明白,抄起鹹陽方鏡把老先生血肉一鏟,虞教授蓋上秦淮之鏡。
無限的虛無,永遠延伸,沒有盡頭。
言辭走進生門,窮奇領着十一神明的相驅趕妖獸怪物,一同進入生門。
回該回之地。
尺郭神将要進入沉睡,大傩舞的隊伍走入生門,尺郭神慢慢下沉。在生門即将消失的瞬間,林應叼起言辭的後領,把他甩出生門。
言辭摔在地上一滾,厚厚烏雲合攏,遮住皓月。
樂聲歇。
傩舞止。
言辭大喊:“林應!”
老宅停止崩塌,破破爛爛的建築插在地裏。林召擡腿走出私宴密室,推開老宅大門。昏慘慘的燭光拉長林召的身影貼在牆上。長,扭曲,到底是個人形。
不見饕餮。
梁總和齊總一會兒之後才來,面無異色:“山路似乎遇上泥石流,耽誤了,莫怪,莫怪。”
梁總最快活。
擠不進老先生的饔飧宴,能進林召的饔飧宴,也不錯。
管家先生神出鬼沒,對林召微微鞠躬:“先生。”
林召微笑:“想必也沒什麽吃的了。也許有茶?”
管家應道:“先生想有,就有。”
宴會廳天花板爬滿雲陽花木的樹枝。清香四溢,生命灼灼。
“老宅不能倒。”齊總說。
林召笑道:“當然。”
虞教授跑出老宅,到處找言辭。言辭原形小小一團,趴在地上。虞教授抱起他:“林應呢?”
言辭縮在虞教授懷裏大哭:“林應進生門了!”
虞教授道:“生門?”
言辭抽抽:“生門就是回該回之地,窮奇本來就是被強行拉來的,該回之地……”言辭頓住,狂喜,“林召呢,林召呢,林召能救林應!”
林召能救林應!
林召點頭:“這樣如果能救林應,當然可以。”
韓一虎看着林召的影子,默不作聲。林召笑一聲:“貪婪怪什麽饕餮。最貪的不是怪物,最貪的是人。”
事業,地位,金錢。
當然有愛人和親人。
言辭着急:“林應是在哪裏出生的?”
林召神色淡淡:“那地方,現在叫九棘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