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離開時天近拂曉,臉上只用水簡單擦過,渾身上下比來時更髒。走了兩步,覺得自己站不住也走不動,倚着紅牆慢慢喘氣。
天上下起小雨,雨絲一點一點爬下來,穿花拂葉,要比人逍遙得多。
布衣袈裟由遠及近,一股檀香味帶着潮氣襲來。
同空把鬥笠摘下來遞給他。
“謝謝…”依然不敢對視,接過鬥笠便迅速扭頭別開眼去。
但同空沒有離開,把佛珠串挽到手腕上,便立在原地。
“你…”李慈覺得難堪,不得不拖着步子前進。同空一直和他保持着不遠不近地距離把他送到轉角處,輕輕念了一聲佛號。
檀香的味道萦繞在鼻尖,走進浴室後,李慈才後知後覺地除下鬥笠。
雨水的潮氣時冷的,檀香的味道卻仿佛是熱的。
溫熱。
把鬥笠放在床頭睡了過去,沉靜溫熱的味道蔓延到了夢裏。
夢裏的他還很小,剛剛進宮,和同空一起。
遇見他的時候覺得像他鄉遇故知。這裏的一切他都不熟悉,同空那般四大皆空的姿态他卻認識。
太子脾氣古怪很難相處,被欺負得緊了便來佛堂的偏殿裏哭。
同空有時候抄經,有時候禮佛,很少搭理他。可他不覺得同空冷漠。因為自己哭睡着以後,身上總有一件衣服披着。
檀香味的。
小時候的李慈覺得至少有同空站在他這邊。
“同空師兄。”那時候他是這樣喊他的,他覺得這樣的稱呼顯得更有人情味。
李孚聽說小胖子又去了佛堂,做完功課過來擒他。
他正對着念經的同空有一搭沒一搭地傾訴苦楚,說的全是太子的壞話。
“我還要學他,他那個古古怪怪的樣子,有什麽好學的!”
“我三天沒吃晚飯了,他們不讓我吃,說我長得太胖啦!可是阿娘說過,不吃晚飯會長不高的,我不想以後做小矮子。”
“同空師兄,你說,我以後會變成一個小矮子嗎?”
同空本來在默誦佛經,忽然把手指搭在佛經上停頓了一瞬。
“周慈,噤聲。”進宮前,李慈是姓周的,進宮後,便賜姓李。這是天大的榮幸,家裏的人,除了阿娘以外,都這麽說。
濟靈寺對周家有恩,本來家裏的小兒子就要學佛十八年來為周家消災還願,期間竟有如此恩典,沒有人是不高興的。
從前的抱怨,同空從來沒有阻止過,聽他說噤聲,李慈還沒有反應過來,小少爺的性子還在,撅着嘴要繼續說。那些委屈不對同空說,偌大一個皇宮,便沒有人肯聽、敢聽了。
“我看他瘦巴巴的才不好看,為什麽不叫他多吃一點嘛!我好餓…”
同空的表情罕見地有些慌亂,劍眉微蹙,眼神瞥向斜後方。
佛堂裏平時是沒有人來的,除了李慈…
和太子。
李慈順着他的眼神回頭,李孚正附身盯着他看,臉上怒意升騰,似乎随時都能撲上來咬他一口。下意識地想躲,卻被一把揪住了後領。
“同空大師,打擾了。”領到了人,就拖着他向門外走,在門檻處把李慈摔了個大跟頭。
同空從蒲墊上站起,最終卻一步都未邁出,始終留在原地。
也沒有說話。
“同空師兄!救命、救命!”稚嫩的呼喊漸行漸遠,同空只覺得喉嚨發幹。
那次以後,李慈就再也沒這麽叫過他。
“和那臭和尚都說什麽了,不如說來我也聽聽?平時在我面前像個鋸嘴葫蘆,嚼舌根倒是伶牙俐齒、滔滔不絕。怎麽和他就那麽多話,嗯?”
李慈腦子裏轉了幾通,不知道自己“大逆不道”的言論被太子聽去了多少。臉被人掐得生疼,李孚像是活生生地要把他臉上的肉給掐下來一樣。
疼了也怒了,豁出去地一推,想着他胖,李孚瘦,拼命了也不會吃虧。沒想到狠推出去一把,卻硌了手,胖嘟嘟的身子棉花團似的往李孚胸膛上一摔。
李孚把他抱着按在地上,不停地壓着他的肚子。
“又胖又笨,神氣什麽?你以為總往和尚那湊,他就會理你?他們那種人,是六親不認的。你為了他跟我翻臉,笨死了!”
李慈被左一個“胖子”又一個“笨蛋”地數落,從前沒吃過的委屈都在李孚這嘗了個遍。知道去濟靈寺不能吃肉的時候都沒現在這麽傷心。
那時候還有個盼頭,阿娘說只有十八年。
可現在呢?
撇着嘴就哭開來,嚷着,“起來!放開我!我要回家!”
李孚聽了忽然擡起頭來,壓住他腮上的軟肉,嘴上雖然嫌棄,實則卻對李慈軟綿綿的身子愛不釋手。
“你說什麽?”
“我要回家!”李慈脖子一梗,前所未有地硬氣。
李孚擡手給了他一耳光,臉上落下通紅的指印。李慈太白了,太容易被弄出痕跡。
“再說一遍?”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離你這個壞蛋遠遠的!”
李孚的目光暗淡下來。
小胖子自以為取得氣勢上的勝利,短暫的停頓之後,面上被連甩了三個巴掌。
腫起來了。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在哪裏,你就要在哪裏,這輩子都別想着離開。聽懂了嗎?”
李慈被打懵了,哭腔憋在喉嚨裏,不停地打嗝。
“再讓我聽見你說要走,就剝了你的皮。”
吓得發了燒,一連做了三天噩夢。
再也不敢提起要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