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罪6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被換上了藍白條紋棉布病人服,正躺在我哥的懷裏。
而他則是抱着我走在不知道哪一段樓梯上。
此時的樓道裏,意外的并不昏暗,只是頭頂的白熾燈忽明忽暗地發出滋滋的電流聲,在空蕩蕩的樓道裏回響着,有些令人發寒。
但我所依靠的胸膛卻很是溫暖,我哥平穩的心跳聲隔着胸膛傳入我的耳內。
很難相信這會是一個自稱死于車禍的人。
不過說到底那也許就是謊言吧。
我這樣想着,靠在我哥的懷裏沉默着并不動作,只掃了一眼被放在腹部的雙手。
兩只手腕上被透明的輸液管緊緊捆縛着,雖然被貼心地隔着棉布的衣袖捆綁,但無需嘗試,我就明白這不是我能短時間內掙脫的東西。
腳腕的地方,則正好被我自己曲起的膝蓋遮擋,如果不仰起頭,便無法看見。
但其實看與不看已經沒有意義了,腳腕上傳來的外力束縛,就已經傳達了無法掙脫的事實。
“哥哥。”在我哥走完這段樓梯,并停在标有二層的樓層門口的時候,我小聲地喊了他。
我哥興許是沒有意料到我的突然醒來,竟是第一反應就扭過了頭,避開了我的目光。
“你這麽做有意思嗎?”我盯着他的下巴,再一次開口說道。
他對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就像過去很多次一樣,就像很久之前,他固執己見,跪在爸爸面前承認是他帶壞了我的時候一樣的笑容。
固執,無視周圍一切意見,讓你無話可說的表情。
我閉上了嘴。
他将我放在牆邊的,食指放在嘴唇上,比了一個噓的動作。
我一度逆反心理作祟,但最終都放棄了。
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我哥彎下腰脫下腳上皮革都已經翻起的皮鞋,他的外套上血痕斑斑點點,有幾處布料都已經被裂開開,露出裏面帶着傷痕的肉`體。
我覺得鼻子一陣發酸,擡起被捆住的雙手捂住了臉。
手指的縫隙裏,我看見我哥提着鞋走到我身邊彎下腰,将我摟在懷裏撫摸着我的後背。
小聲說道:“別怕,彤彤,等一會無論發生什麽都閉緊雙眼,哥哥在。”
我剛想回答,但卻聽見不遠處那扇分割樓道和樓層的米色大門後傳來什麽東西的啼哭聲。
我哥也聽到了,又一次做出噓的動作,提着鞋子将我扛在肩膀上。
他走到門邊,轉動門把手,發出咔嚓的聲音。
門後原本若有若無的啼哭聲竟漸漸變大,甚至夾雜着啪嗒啪嗒的聲響。
我趴在哥哥背上,卻沒有如他所說的閉緊雙眼,然而警惕地睜大眼睛打量着四周。
大門向外被打開,嘎吱一聲後,門後走道裏的聲控燈竟然應聲而亮。
而随着明亮的光線一同傳來的是,一股難以無視的腐爛臭味,以及清晰到再也無法忽視的啼哭聲。
我扭過身體,從我哥的腰側望去。
只見望不見盡頭的走廊裏,地面上趴着一個個顏色灰暗,乍看如同雕像一樣的嬰兒。
他們幾乎每一個都有所缺陷,或是缺手缺腳,或者是五官缺失,更有甚者,連同頭顱都缺少了一半。
他們緩緩在地面上,如同剛從水夢中蘇醒一般,蠕動神展着身體,口中時不時發出幾聲啼哭聲。
我哥小心地跨入他們之間留有的空位,轉過身輕手輕腳地關上大門。
但仍然發出了砰的聲音。
這個瞬間,他們每一個都揚起了頭靜止不動,掙開全是眼白的眼睛,向我和哥哥看來。
我哥瞬間就站在原地,如同一座雕像一般靜默着。
我則是趴在我哥的背上,垂着被捆綁的雙手,也同樣保持着一動不動的狀态。
此時,空蕩蕩的走廊裏寂靜無聲。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甚至更長。
聲控燈也突然暗下,走廊裏恢複到一片黑暗之中。
這樣連同一絲光都沒有的黑暗,令我不由得恐懼倍生,唯有我哥的體溫和心跳聲能給我些許安慰。
然而禍不單行,之前被扛在我哥身上壓迫腹部時那種難受的感覺,原本因為被地面上駭人的場景分去了注意力,并不察覺,但現在接連失去視覺和聽覺之後,自身內部的感覺顯得格外醒目。
我感覺有些想吐,更想要動一動來緩解這種感覺。
可未等我付之實施,突然感覺到我哥身體擺動,随之啪的一聲,遠處有什麽東西重重落下。
聲控燈再次亮起。
而原本我們周圍仰着頭睜眼瞪着我們的嬰兒們,在地面上飛速爬動,如同潮水一般湧向那個地方。
在那個地方,他們堆疊着,擠向發出聲音的東西。原本小小的身體竟堆積成了一座半人高的肉山。在肉山的深處,傳來令人厭惡的細微而連綿不斷的啃咬咀嚼的聲響。
我哥趁此扛着我,抓着一只皮鞋,貼着牆小心避開幾個落單的嬰兒,無聲而謹慎地疾走着。
此時的地面上,本應是白色的瓷磚上,滿是黃色的黏稠液體,偶爾還夾雜着幾絲血色。
我看着我哥穿着灰色棉襪,面不改色的踩在上面,不由覺得鼻子一陣發酸。
等我和我哥經過那座肉山的時候,我因為不忍直視,又害怕閉上眼會忽略什麽危險,只好仰着頭盯着走廊的牆壁,用餘光掃視着地面。
走廊的這一段牆壁上裝飾着四幅半人高的巨大風景照片。看內容似乎是圖書館外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景色。
只是唯有第一張照片上的桃樹下有個穿着深色衣服的男人突兀的存在着。
本來我僅是覺得有些奇怪。
但當我哥扛着我經過夏天那張照片時,我突然發現這張照片上竟多出了這麽個人,而似乎比第一張裏鏡頭更近。
可我明明剛才望過來的時候,這裏桃樹下是空蕩蕩的。
等我再回頭去看第一張照片,裏面的人竟然不在了。
難道他是跟着我們在移動嗎?
我不寒而栗地猜想到。
沒一會,等經過秋天那張照片的時候,照片裏桃花依舊開得豔麗無比,而桃樹周圍的草木已經變得枯黃頹敗。而照片上的那個男人,果真也出現了,甚至比之前更為靠近。
此時,我已經能夠看清楚他原本穿着的深色衣服,正是一套與我哥身上一模一樣的制服,而制服上的名牌上還寫着王進喜三個字。
這個叫王進喜的男人,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身體前傾,像是要從照片中逃出一般。
我拽了拽我哥,想要讓他停下。我不敢想如果我們走到最後一張照片的時候會發生什麽。
但是我哥并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拍拍我的大腿來安慰我。
第四張照片到了。
照片裏一個人都沒有。
不止第四張,之前的每一張裏面都空無一人。
那麽他在哪呢?
我不敢細想。
聲控燈再次暗下。
黑暗中,嬰兒們的咀嚼聲隐隐約約,若有若無。
而在如此安靜的地方,我自己的喘息聲,顯得格外吵人。
我屏住呼吸想要消去着吵人的響聲,卻發現這喘息聲越來越響。
是哥哥的聲音嗎?
我這樣想着,緊緊貼着我哥的後背,但卻發現這個聲音是從我的腦袋下方傳來的。
啪的又是一聲。
我哥似乎将手中的另一只皮鞋也丢出了。
嬰兒們再次湧向了發聲源——那只皮鞋的所在地。
而他們退去後地面上露出的并非是一只皮鞋的殘骸,而是一具被啃食的殘破不堪的屍體。
憑借身上的布片,我還能勉強看出這本是一套深色的保安制服。
但現在已不容我再去觀察這些,因為我微微扭過頭,發現就在我的臉旁,那個熟悉的,面孔血肉模糊的人,正蹲坐在地上側着頭看向我。
他垂着舌頭發出哈赤哈赤的粗重喘息聲。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在哥哥背上猛烈掙紮起來。
哥哥被我的動作驚動,轉過身來,也發現了地上那個人的存在。
只見我哥細細打量了他幾眼,突然臉色大變,也不顧會不會驚動地面上落單的幾個嬰兒,飛快地奔跑起來。
那個人起先只是看着我們,血肉模糊的面孔上也看不出他的任何表情。
但沒等我哥跑多遠,他突然四肢着地,以可怕的速度竄到了我的面前,伸出滿是血污的雙手,上來就要抓我。
如果不是我始終提醒自己不能發聲,那麽此時走廊裏早就回蕩着我驚叫的聲音。
我左右掙紮着避開他伸過來的手臂,本想用手推開他,卻被他反手抓住了捆在手腕上的輸液管。
只覺得手臂被他一拉,身體就從哥哥肩膀上摔下,徑直向他沖去。
幸好我哥眼疾手快一把緊緊抱住了我的腰部。
眼下便變成了我懸在空中,僅靠我哥抱着我的腰僵持着,來阻止我摔到那個人身上。
被那個人握住的手腕上,黏糊糊,濕噠噠的,甚至能感到溫熱的血液從他的手掌中流出沾染在我的手臂上。
我扭着手奮力掙脫,我哥也攬着我的腰向後拽我。
但那個人緊緊拉着我的手腕,身體前傾,又将那張慘不忍睹的面孔靠近我的臉。
他那在眼眶外搖擺的眼球,幾次都差點甩在我的臉上,我只覺得腥氣撲面而來,喉嚨間直冒酸氣。
我只得半閉着眼扭過頭去,生怕自己的嘴唇接觸到他血肉模糊,還帶着白色粘稠物的面孔。
突然,感覺手腕一松,還沒等我慶幸,就喉嚨就被緊緊掐住,呼吸困難。
我扭回頭,抓着他掐住我喉嚨的雙手,想要掰開解救自己。
但他的雙手有如鐵爪,緊緊勾住了我的脖子,向他的方向拉拽。
脖子上的雙手越收越緊,我只覺得手腳發軟,眼冒金星,生理性眼淚都朦胧了視野,喉嚨裏更是無意識地發出輕輕的咯咯聲。
而我哥兩只手都抓着我的腰,一旦松開任何一只手來解救我,都會讓我直接摔進那個人懷裏,正中他的下懷。
所以說你一開始為什麽要綁住我,哥哥,你真的是害慘我了!
我意識模糊地捶打着那個人的臉,想到。
忽然,支撐我腰部力量卸去,我整個人向前撲倒在地上,随後脖子上的雙手也松開了,沒等我緩過氣來,就被扔在他的背上,馱着我向前跑去。
走廊裏的這一系列動靜,終于驚動了本被之前的響聲吸引走的嬰兒們。
我透過淚水朦胧地看見,在緊緊追着我的哥哥後面,一大群嬰兒們像灰色的潮水一樣湧過來,随時都會吞沒他的存在。
必須要做點什麽!
對,必須要做點什麽!
我躺在那個人後背上,模模糊糊地思考着,漸漸緩過氣來。
而這個人在快速奔跑的時候,後背上本就颠簸不堪,難以保持平衡,如果不是他的一只手始終攬着我的腰,我早就自然地摔下了。
現在我意識恢複,用力推他的手臂,竟真的讓他一時沒抓住我,讓我摔了下去。
但下一秒,沒等我哥解救我,那個人就一把揪住我的後領,向後将我抛進了嬰兒堆裏。
我絕望地看着離我越來越的嬰兒們。
他們的嘴角還帶着血肉的殘留,張開的嘴中牙縫間全是血紅。
我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