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中威決定投資光瑞藥業,幾輪談判下來,光瑞最終給出的條件相當優惠。這天,中威投資總監鄭海潮與光瑞藥業總裁向飛正式達成了合作意向,談判結束,海潮送向飛走。

海潮說:“向總,問您個事兒?……如果我們再抻幾天,您會不會帶着一份更優惠的合同過來?”

向飛一笑:“有可能。我們現在別無選擇,只有你們。”

海潮怔了怔,沒想到他會這麽坦率,一笑,道:“向總,我欣賞您的真誠,但您不怕過于真誠會導致對方漫天要價?”

向飛說:“我欣賞這樣一句話:誰都不缺真誠,問題在于誰先掏出來。我決定先掏出來,希望用真誠換得真誠。讓貴公司了解我的真實處境,了解了後簽訂的合同,才可能切實有效合作順利,不如此,失敗是早晚的事!”

海潮聽罷自愧不如,鄭重道:“向總,如果您能過了這個坎兒,貴公司前景無法估量,您有着做大事的思路,這個坎兒我和您一起過!”

向飛沉默片刻:“鄭總,我也問你個事兒?……這麽多投行不看好我們,你根據什麽堅持到現在?”

海潮不明白都這時候了他怎麽還問這個,據實回答:“我請專家看過‘腦神寧’的藥理報告和臨床報告,他們的反饋與您跟我說的基本一致……”

向飛打斷他:“你身邊就有專家,專家裏的專家,為什麽不找他?”

海潮明白了,直言:“如果我不是鄧小可的男朋友,或者,這件事于我沒有利益,我可以找他。”

向飛默然嘆息。套用國歌的一句歌詞,光瑞“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重提這話出于有棗沒棗打一竿子的思路——還是沒棗!

傍晚時分,沈畫帶着“吉野家”送外賣的人向會議室走,向飛聲音由會議室傳出:“……爬山到半山腰遇大雨該怎麽辦?向山頂走!山頂風雨更大但不足威脅生命,山下風雨小卻可能遇山洪暴發。對于風雨,逃避它,你可能被卷入洪流;迎向它,有可能獲得生存——所以,我們選擇了後者!……”

沈畫聽着,熱血沸騰的同時沉重,決意與向飛風雨同舟。她到會議室,向飛讓大夥先吃飯,人們紛紛起身拿飯,向飛說:“吃完不休息了。我們現在是跟制藥業大鱷們賽跑,盡快将‘腦神寧’推出,時間得由每一個環節上省出。大家辛苦辛苦,公司上市之後,我承諾,在座每一位,一個月的假,帶薪!”

沒有往常這種情況下的起哄笑鬧,人們打開盒飯,掰開筷子,默不作聲吃,氣氛凝重。沈畫看向飛,他正埋頭扒飯,她那個位置只能看到他頭頂,當下驚訝地發現,那頭頂原來一片純粹的黑裏,隐現出了絲絲的白!

這天會開完九點多了,沈畫走前将“腦神寧”所有資料用一個紙袋裝好,提着回家,直接提進了鄧文宣書房。

小可在鄧文宣屋,請鄧文宣幫着看一下給東京大學老師做的學習計劃,做學習計劃是申研第一步。本來讓海潮看最好,海潮為光瑞上市的事忙得抽不出時間。當鄧文宣得知小可沒拿到南實證券的實習證明時,大不以為然。國外大學收研究生不僅看學習計劃、學習成績,更看有沒有相關實踐經驗。道理小可懂,之所以沒去開證明是想,即便陳佳肯給她開,也不會開出什麽好的來,這樣的證明,拿了何用?鄧文宣的意見是不能事先預設結果,得去做了再說。沈畫進來時父女二人正為這事争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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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打過招呼,沈畫神情嚴肅一言不發,動手把紙袋裏的資料一本一本拿出:《“腦神寧”臨床報告》《“腦神寧”藥理分析》《腦卒中“腦神寧”的臨床應用》……很快,在鄧文宣面前排成扇形的一摞。鄧文宣和小可看着她,神情中有意外,更有驚奇,小可還有擔心。這個家只她知道沈畫對向飛有了感情,她擔心沈畫感情用事,做傻事。

書和資料全部取出擺好,沈畫說:“姨夫,這是我們公司研發出的新藥‘腦神寧’的資料,請您看看?”

鄧文宣強忍不快,出于禮貌随手翻看,道:“噢,這事我知道,他們找過我,很多次。”打住。

沈畫等了等,見沒有下文,說了:“姨夫,您為什麽就不能看一看呢?”口氣裏竟能聽出來責問,小可吓一跳,看沈畫,沈畫臉上是一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大義凜然。

鄧文宣翻資料的手一下子定住,擡頭說:“沈畫,我理解你的心情,想對公司有所貢獻。但是,新藥進入市場有它的程序,‘腦神寧’如果真是好藥應該經得住考驗,你找我沒用。”

想想公司同仁為研發推廣這個項目的付出和努力,想想公司老總向飛近期出現的白發,更不要說還有廣大等待新藥救治的患者,面對鄧文宣石頭般冷漠、頑固、麻木、無動于衷,沈畫反感的同時,心生憤慨。她極力平靜情緒,回答鄧文宣:“我找您是基于這樣的考慮:我看過市場分析部報告,您這個級別的專家對一種藥的認可否定對市場有至關重要的影響。”

鄧文宣打斷她:“這個我比你清楚。”

清楚為什麽拒絕?!沈畫在心裏質問,嘴上求:“姨夫,請您百忙中抽點時間看一看?”

她的糾纏讓鄧文宣忍無可忍,望定沈畫直言不諱:“向飛答應給你什麽好處?”

屋裏一下子靜極,都沒想到鄧文宣會說這個,會這麽直接。幾秒鐘後,小可打破寂靜:“爸,您怎麽能這麽說話?”

鄧文宣道:“我這麽說有我的根據——他們找我時,總會承諾各種好處!”

小可道:“您是您,畫姐是畫姐。畫姐是為工作,在其位謀其政……”

沈畫打斷小可的和稀泥,直視鄧文宣:“向飛答應了給我好處。”鄧文宣和小可屏息靜氣,沈畫說:“答應公司上市之後給我五萬的幹股,我拒絕了,因為,我記住了我去公司前您跟我的談話!”

鄧文宣道:“那你為什麽——”手在面前的資料上一掃,代替了後半截問話。

沈畫答:“因為‘腦神寧’真的是好藥!”

鄧文宣強忍怒氣:“是不是好藥,我說了不算,你說了更不算——你完全不了解藥!”邊說邊把面前資料摞一起,下逐客令:“沒別的事了吧?我和小可正談事。”

失望和憤慨使沈畫心裏的話沖口而出:“是,我不了解藥,但您也不了解‘腦神寧’!不了解就拒絕,太粗暴了吧?太主觀了吧?太不負責任了吧?”

鄧文宣吃驚得一時無語。

小可急叫:“畫姐!你不要感情用事!”

沈畫反駁:“跟感情無關!”

小可道:“你以為無關!”

鄧文宣聽出了點意思:“什麽感情?誰跟誰的感情?”

小可趕緊把桌上資料劃拉到一塊兒,抱起推沈畫走:“走走走畫姐,我和我爸說事呢!”

此時沈畫已激動得全身戰栗熱淚盈眶不能自已,定住不走,對小可叫:“你爸這樣做是不對的!”

小可也叫:“向飛的話你不能全聽!他是個商人!”

沈畫叫:“商人也有好壞!”

小可說:“你當局者迷!他在利用你!”

鄧文宣看都不看沈畫,只問小可:“她和向飛怎麽回事?說實話!”小可噤住,沈畫把臉扭向一邊神情倔強。這時鄧文宣已不需要回答,他只是感到難以置信,望定沈畫道:“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事來?”

由于失望、絕望,沈畫有些不管不顧:“這種事?什麽事?且不說我和向飛八字還沒一撇,就算真是您以為的那樣,也合情合理合法——他離異,我單身!”

鄧文宣萬沒想到沈畫竟敢對他放肆潑蠻:“沈畫,從前以為你只是被你媽慣壞了,有些不好的習慣,現在看來遠不只這樣,你不僅不知輕重沒有分寸,更重要的,沒有是非觀念惟利是圖——”突然收住了話不想再說,揮揮手,低聲道:“你走吧。”

小可如獲大赦,趕緊抱着資料拉沈畫走,鄧文宣聲音從後面傳來:“出去住,租房住。”

沈畫怔一下,加快步子出去,頭都沒回。

次日,向飛早早地來到辦公室,等沈畫。

昨晚下班前沈畫跟他說了她想就“腦神寧”跟鄧文宣直接溝通,他表示可以一試。走前問她想好怎麽談了嗎,她說就談“腦神寧”,光明正大開誠布公地談。“腦神寧”是好産品,這是公司争取鄧文宣支持的全部也是惟一資本。作為一個有影響力的專家,鄧文宣有責任向市場推介。向飛同意沈畫思路,進一步強調指示:一、不談錢不談利益只談對病人的好處;二、做好被拒絕的準備;三、有消息,不論好還是不好,及時溝通。并當場調試手機,道:“把你加入我的白名單。這樣,不論幾點打電話來,我的手機對你永遠是開着的。”一句“我的手機對你永遠是開着的”讓沈畫全身熱血奔湧。

昨天晚上、夜裏、早晨,向飛沒等到沈畫消息,沒消息就是一種消息,但他仍心存一線希望。

沈畫到了,向飛只消看她一眼,馬上打消最後僅存的希望,心裏沉重失望得無以複加,還得照顧下屬情緒:“沒關系,我們盡力了。這種事,成了,意外之喜;不成,意料之中。對下步工作安排、節奏不會有任何影響。”

沈畫點點頭,沒說話。當天下午,請假提前離開了公司。

沈畫回鄧家搬家,馬上租到房不可能,跟山山商量先去她那兒周轉幾天。小可邊幫她收拾東西邊勸她不必走這麽急,她不響。鄧文宣話都說這份兒上了——沒有是非觀念惟利是圖——她自私,不等于沒有自尊啊。

把臨時要用的東西收拾好,裝滿了兩只大箱子,小可建議沈畫跟公司要車送一下,沈畫不肯。她沒告訴向飛鄧文宣趕她走的事。

小可說:“為什麽不告訴他?得告訴他!于公于私,這都是加分的事!”于公為公司,于私為向飛。

沈畫苦笑:“當初向飛為什麽要我?為你爸;現在被你爸趕了走,我在他眼裏便沒了價值。”

小可說:“他不是說,你有能力是個很好的工作人員嗎?”

沈畫道:“就算他說的是真的,我是個很好的工作人員有能力有價值,但現在我有了負價值,而且,負價值遠遠大于正價值。這負價值就是,向飛有理由認為你爸可能因為我而遷怒公司,你爸是他萬萬不敢得罪的人物!”

小可惟有嘆息,不得不承認,沈畫的顧慮一點都不多餘。

晚上,惠涓、鄧文宣下班回來,同時注意到了沈畫房間的空蕩和淩亂。鄧文宣有些意外,沒料到沈畫會走這麽快,他還沒來得及跟惠涓說呢。惠涓驚異:“咦,怎麽回事?”就要給沈畫打電話問,這時,鄧文宣跟她說了事情經過。

惠涓聽後,半天說不出話,最後憋出一句:“你讓她走,好歹跟我說一聲啊!”

鄧文宣解釋:“當時情況特殊——”

惠涓道:“再特殊,跟我說一聲不難吧?這麽大事,把我外甥女攆了走,說都不說一聲!這要讓她媽,讓我娘家人知道了,怎麽想?——打狗你還得看主人吧?”

小可送沈畫後回家,惠涓一把拉住她:“小可,當初你爸說我是家庭婦女我還不樂意,現在才知道,那都是高擡我了!我哪趕得上家庭婦女啊,整個就是個自帶薪水的老媽子!……”

鄧文宣生氣道:“惠涓,有什麽事說什麽事!我讓沈畫走是因為——”

惠涓說:“因為她向你提了要求開了口!她過分,她不知輕重沒有分寸惟利是圖——你拒了她不完了嗎?有必要轟她走嗎?”

鄧文宣說:“這孩子思想意識有問題——”

惠涓說:“什麽問題?看上向飛了,看上他錢了——”

小可急了,對鄧文宣說:“爸,人家沈畫沒這麽說!”

惠涓道:“她沒這麽說架不住你爸這麽想!”

鄧文宣質問惠涓:“那你說,她看上他什麽了?”惠涓一時回不上話,鄧文宣道:“她和向飛如果是這樣一種關系,我們還容許她在家裏待下去,你都想不出以後會出什麽問題!”

惠涓說:“你不出問題她就出不了問題,她總不至于刀架你脖子上逼你!”這次輪到鄧文宣回不上話了,惠涓看着他冷笑着又說:“你是因為沈畫替我說了兩句話,不忿、生氣、報複!”

鄧文宣倒吸口氣,半天,說出倆字:“小,人!”

惠涓道:“對!對對!我是小人,沈畫也是,我們家人都是!我們家人配不上你,我更配不上,配不上不配,好辦得很——離!”轉身對小可:“你幫我上網查查,離婚都什麽手續!馬上查!”……

剛剛有所緩和的關系陷入冰點。晚上睡前,小可跟海潮通話說了這事。

海潮覺得沈畫簡直瘋了:“她怎麽敢直接找你爸說這事?一、她憑什麽?二、她在你們家住這麽長時間不了解你爸嗎?不了解,說明她沒腦子。了解了還這麽做,更沒腦子!”

小可道:“我看她是,被愛情蒙蔽了雙眼。”

海潮道:“她和向飛到這步了嗎?”

小可說:“她到了,向飛沒有。我認為向飛是在利用她。”

海潮沉吟:“要真這樣,向飛過了。但說到底,是沈畫的問題,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她這樣下去會死得很慘!”

小可說:“我再說說她?”

海潮在電話那頭道:“沒用,你說一百句抵不過向飛跟她說一句!我找向飛,你負責你爸媽那邊。”

海潮決定插手向飛和沈畫的事,這事如不解決任其惡化,有可能影響光瑞上市。

見到向飛後海潮開宗明義:“向總,您不該指使沈畫找鄧文宣!”

向飛道:“我沒有指使。”

海潮說:“是她主動要去?她為什麽這麽主動?”

向飛道:“我也不知道。之前我跟她提過,她拒絕了,突然間又主動要去,我同意了。如此而已。有什麽問題嗎?”

海潮說:“她跟沒跟您說過,她對您有了一種特殊感情?”

向飛鎮定道:“沒有。”

海潮追問:“您想沒想到過呢?”

向飛反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海潮再問:“您為什麽要這樣做?”

向飛兩手一攤:“我什麽都沒做!”

海潮一字字道:“您在跟她玩暧昧!——先是跟她開誠布公,而後跟她推心置腹,接着對她全方位贊揚肯定!向總,您還要怎麽做才算是做呢?四十出頭,離異單身,身家過億,真正鑽石級人物。您明明知道,您的存在本身對女孩子就是一個巨大誘惑。”

向飛試圖抵抗:“我比她大那麽多,結過婚還有孩子……”

海潮不想再兜圈子,正色道:“向總,您明明知道愛不愛一個人起關鍵作用的從來就不是他的弱點,是長處。基辛格說過,權力是一劑春藥,同樣,金錢也是,您二者兼有!”

向飛無以抵抗索性承認,大笑道:“說得對說得好!鄭總就是鄭總!我在你基礎上補充補充?……這世上所有的愛,都是各種條件比較平衡後的結果,你在意什麽,什麽就是你的春藥!最煩女孩子跟我說:我什麽都不愛,就愛你這個人!——我這個人是什麽,一把骨頭一堆肉?”

海潮道:“向總,您可以不相信愛情,可以看破紅塵,可以玩世不恭,這是您的自由,您怎麽生活我不管也管不着,您怎麽對別人我也不管也管不着,但我不希望您這樣對待沈畫!”

向飛笑着作揖:“疏忽了!沈畫既是鄧小可的表姐那就是鄭總的姻親,對不起!……不過呢,就算我方法上有點問題。你的說法是,玩世不恭了,我利用她了。但是,她損失什麽了?”

海潮說:“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她被鄧文宣從家裏趕出去了!”

向飛大吃一驚:“這她真的沒告訴我!”

海潮道:“你知道從鄧文宣對這事的激烈反應中我想到了什麽?在鄧文宣腦子裏,‘腦神寧’已經跟‘龌龊’連到了一起!向總,你動用沈畫實在是一大敗筆。現在我們的當務之急不是請鄧文宣幫忙,是請他不要幫倒忙了!”

向飛安慰自己:“鄧文宣不至于——”

海潮一擺手:“稍微設想一下,如果他去參加某個專業會議,如果有人問到他關于‘腦神寧’,他肯定會流露排斥,他已然不可能完全客觀!這種人的正作用有多大,副作用就有多大!”

向飛繼續自我安慰:“這種概率應該不大。去參加某個會議,人家恰恰問他‘腦神寧’——”

海潮斬截道:“向總!……我們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向飛喟然長嘆:“你有什麽好主意,或者,想讓我怎麽做,你說!”

海潮道:“讓鄧文宣知道你和沈畫是清白的!”

向飛叫起來:“這怎麽讓?!……把沈畫開了?……這對她太不公平!”

海潮道:“——也不一定有用。”

向飛滿腔憤恨:“這樣的人怎麽會成為專家!簡單、粗暴、刻板、生硬、僵化!”

海潮道:“他變成這樣你們得負很大責任!長期以來在你們這些人的包圍下,他難以分辨無從分辨也沒時間沒精力分辨,怎麽辦?一刀切!對來自熟人的要求一概抵觸抗拒,最終,因反應過度失之客觀……”

向飛頹然擺手:“這些不說了吧,說眼下?”

海潮說:“我們都再想想?沈畫這邊好辦,只要你不再去招惹她,她自己會慢慢冷下來。”一笑,“班門弄斧了,這方面,向總比我有經驗!”

向飛送海潮後回來,看沈畫坐辦公室對着電腦工作,他注意地向她電腦屏幕上看,網頁顯示的是藥品銷售信息,但在屏幕左下方,有着被“最小化”了的窗口。他走過去,俯身接過她手裏鼠标點開了那個窗口,霎時,各種房屋租賃信息充滿了整個屏幕,沈畫臉一下子紅了。

向飛不去看她,只滾動着鼠标看屏幕,很随意似的問了句:“鄧文宣不讓你在家裏住了?”

沈畫默認。她早該想到,這事瞞不過向飛,向飛和鄭海潮現在是合作關系,過從甚密。她沒說話,無話說,只能等向飛表态;接下來,向飛的表态讓她大感意外。向飛說:“我西城有套小房,一直空着,你去住。”沈畫沒這個思想準備,慌得搖頭擺手道“不用”,向飛仍看電腦:“你不去住也是浪費。”

這工夫沈畫冷靜了些,态度随之堅定:“真的不用!”

向飛頗意外,停住滾動鼠标的手,扭臉擡頭看她:“為什麽?”

沈畫說:“我跟魏山山說好了,我們倆合租,相互有個伴。”山山現在跟一對年輕夫婦合租,男女混住有諸多不便。

聽着合情合理,向飛便沒再堅持。讓她去住是良心不忍,她不接受他樂得順水推舟。關鍵時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一她認為他此舉別有深意,豈不節外生枝。鄭海潮的警告必須重視。

周末,沈畫和山山看房,旭剛上密雲幹活兒去了。一連看了三處,乘公交、擠地鐵、上下樓,不是房子不好就是環境不好,看第三處房時沈畫真想閉眼一跳河,好賴就它了。那房在一棟老式五層樓的頂層,哪兒都好,只天花板上有大塊水漬,不用說,下雨時準漏。如果不是山山有過房屋漏雨之痛,她們肯定就把這房租下了。下公交車,二人向第四處房走,烈日當頭,腳下柏油路曬得發軟,沈畫塗了防曬,戴了墨鏡,打了遮陽傘,仍擔心皮膚會受到紫外線傷害。

路上時有名車駛過,車主不乏年輕女孩兒,沈畫目送她們消失,若有所思地對山山道:“向飛說,他在西城有套空着的小房,讓我去住,我說不去。”

山山道:“有這等好事!……你為什麽不去?”

沈畫道:“我去了你怎麽辦?”

山山笑起來:“拉倒吧你!”

沈畫也笑了,問:“山山,你說向飛為什麽讓我去住?”

山山的回答根本不過腦子:“看你可憐!”

沈畫不愛聽:“可憐的人多了!”

山山說:“那你說為什麽?”沈畫不吭氣,山山道:“你認為他對你有想法!”沈畫點了頭。山山說:“那正好呀!你對他也有想法——”

沈畫說:“我拿不準我們的想法是不是一致。”

山山道:“你想結婚,怕他只是想跟你玩玩兒?”沈畫默然,山山道:“那你還真不能去他那裏住。”

第四處房好得出人意料,兩室一廳幹淨整潔,家具家電寬帶俱全,房主是個文質彬彬的中年婦女。因沒通過中介省了中介費,只要四千塊一月。但有一條:确定了租,須當場簽合同交半年租金,因她還得上班不可能像中介那樣随叫随到。這讓山山有點猶豫,推說身上沒帶那麽多錢能不能改天再說。旭剛走前一再說讓她們先看、多看,不要定,看好了,等他回來看了後再定。沈畫不肯,說她帶了卡,她去取,她先全部墊付。她受夠了找房的辛苦,受夠了山山的那對奇葩鄰居。有一天鄰居男明知沈畫在家,撒尿大敞着廁所門,被沈畫撞上時他居然邊繼續撒尿邊扭臉沖着她笑,扭臉時身子一動,尿液灑了一地!在沈畫堅持下,順利租下了房,兩人一人預付一萬二。

……

搬好家布置好後,小可應邀前來參觀:整齊幹淨的房子,南北通透,南屋窗臺擺兩盆綠植,一盆瓜葉菊一盆蘆荟,瓜葉菊開滿幽靜優雅的紫色小花。小可由衷贊好,沈畫道:“晚上一塊兒吃飯?慶祝我們的喬遷之喜!”

小可想想:“叫我媽也來?讓她看看。她一直惦着你這事。”

沈畫說:“你媽來了你爸怎麽辦?”

小可苦笑:“我爸晚上不在家。就是在家,他倆也不說話。”

惠涓欣然同意前來,并把做好的飯菜帶了來,沈畫她們去超市買了熟肉買了酒,擺了頗為豐盛的一桌。

四個女人圍着餐桌坐下。起先惠涓說她不喝酒,開車來的,架不住孩子們一起勸:難得咱們四個聚一塊兒沒別人,能喝的都喝一點;不能開車不開,車放這兒打車回去。勸到最後沈畫說:“您不喝,光我們喝沒意思!”說得惠涓眼淚汪汪,為這話中透出的對她的存在的重視。

紅酒汩汩斟進了四只杯子,惠涓舉杯:“畫、山山,祝你們找到了這麽好的房子!”

沈畫則道:“祝小姨永遠年輕!”

小可、山山跟道:“永遠年輕!”

咣,四只杯子碰到一起,惠涓仰脖将杯中酒一口喝下。

喝到後來,除沈畫沒喝外,其餘仨人都喝多了,惠涓喝得最多,話最稠,瞪着雙血紅的眼睛對女兒念叨:“小可,去日本、讀研!媽支持你!……跟你說,不,跟你們仨說,女人靠誰也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沈畫擺手:“小姨,我不贊成小可去日本,放跑了鄭海潮,後悔一輩子。女人幹得再好,不如嫁得好!”

惠涓笑:“那我倒問你了,我嫁得好不好?……好!過得好不好?……不好!……告訴你們個事啊……你們知道我多長時間沒過組織生活了?”三個女孩兒不明白,惠涓笑得咯咯的:“連這都不知道,還年輕人呢!……單位是組織,學校是組織,這你們知道吧?……同理啊,婚姻也是一級——組織!……在組織,就得過組織生活,明白?”

沈畫按住惠涓端杯子的手:“小姨,您喝多了!”

惠涓拿開那手喝下杯中的酒,繼續:“這種事兒,男的占主動,他想過,你不想過也得過;他不想過,你想過也過不了……”

沈畫道:“小姨,別再跟姨夫鬧了,鬧時間長了真可能把他推出去了,我姨夫這樣的,在外頭搶手着呢!”

小可醉醺醺證實:“是滴是滴!有一次,我去找他,好多女學生圍着他……簽名留念,有一個特執着的,還讓他寫情詩……”

惠涓笑:“嚯,還,還情詩!……他寫了嗎?”

小可點頭,念詩:“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裏……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裏……”

惠涓聽着,笑:“水平見長啊,比當年給,給我寫的那些爛詩強多了……”沈畫瞪小可一眼,對惠涓說:“那不是姨夫寫的,是倉央嘉措!”

惠涓笑着咬牙:“借花獻佛更無恥!”

沈畫正色道:“小姨,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勢均力敵時可以硬碰硬,現在,不成!”

惠涓聽了只是傻笑,笑着笑着,突然放聲大哭起來:“知道,女人老了就不值錢了——”

沈畫道:“您的問題就在這裏!小姨,永遠年輕誰也做不到,永遠有魅力可以做到!”

惠涓說:“什麽都不幹,天天,上美容院,我也可以……”

沈畫說:“您的問題不在外表,在心裏!”惠涓瞪着雙醉眼看沈畫,不懂。沈畫道:“比方,我送您的那件真絲睡裙您為什麽不喜歡?”

惠涓說:“噢,那個呀,太透、太露……”

沈畫斷然指出:“NO!您是覺得老夫老妻沒這個必要!”

惠涓一怔,饒在微醺中仍有所悟,沈畫看她聽進去了,趁熱打鐵:“小姨,聽我媽說您年輕時特別浪漫,喜歡詩,愛看話劇,還時不時地跟我姨父在家裏搞燭光晚宴……”

……

這天夜裏,鄧文宣做完手術到家已是淩晨兩點。摸黑開門進家,悄悄向卧室去,進去後轉身輕輕關門,身後床頭燈突然亮起,他吓一跳——這幾天他一直獨居卧室沒想到屋裏有人——回頭看,妻子坐床上,顯然是她扭亮的床頭燈,吊帶透明睡衣使她上身裸露着近一半,微笑着朝鄧文宣看。

鄧文宣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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