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惠涓吞吞吐吐問小可,可否去沈畫她們那兒小住?小可一開始沒明白——意思明白,不明白為什麽。
那天夜裏惠涓依沈畫建議做了,沒成功,鄧文宣推說累了,上床後背對她用毛巾被緊緊裹住了身體中段,生怕誰非禮他似的。惠涓失望,但不氣餒。24號是他們相識三十周年紀念日——最近實在找不到更有含金量的日子——她打算在家慶祝一下。
小可明白過來後驚喜:“您是想——重溫二人世界?”惠涓不好意思地點頭。改進夫妻感情僅一次慶祝不夠,日常點滴的溫馨浪漫更為重要,這過程中若總有個成年子女在旁邊盯着,至少是一個心理障礙。小可揮揮手:“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這就對了!劉旭剛有句名言:感情涼不得,涼透了,再好的方案都白扯!”
沈畫和山山對小可去她們那兒小住表示熱烈歡迎,能為鄧家長輩做貢獻讓她們高興,孰料小可在那兒僅住一夜,次日,不僅她得回家去住,沈畫、山山也得一并搬走。
——租給她們房子的不是房主是房客,次日晨真正的房主開門進家,得知她們被騙表示了同情,願意給她們一上午時間搬家,房主丈母娘一家晚上從外地來京,要住這裏。他本來安排了一天時間打掃衛生做飯,小時工都請了。
中午,三個女孩兒拖拖拉拉把箱啊包的從電梯搬到鄧家門口,小可掏鑰匙開門。進門後愣住,媽媽在家,她怎麽沒去上班?
惠涓也愣住,她們怎麽回來了?又是箱子又是包的,出什麽事了?小可跟媽媽說發生了什麽事,這工夫,沈畫、山山四顧,發現家裏的布置非同尋常,餐桌鋪了桌布,擺了鮮花、燭臺……顯然,要來客人,什麽重要客人,還要在家裏并且是上班時間,接待?
惠涓聽小可說完,沉着臉道:“你們回來,不能先跟我說一聲嗎?”
山山和沈畫沒敢吭聲。小可說:“想到了家再給您打電話說,不知道您沒上班——”
惠涓哼:“都到家了還說什麽!”
山山待不下去了,借口下午有課拉開門溜走;沈畫也想溜時,被惠涓叫住。
惠涓道:“你倆準備在家住幾天?”
沈畫嗫嚅:“還不知道,現在說不好……”
惠涓道:“——大致!五天?十天?一個月?我得有個思想準備,我不是一頭蒙上眼睛就能拉磨的驢子……”
小可看不下去:“媽,情況都跟您說了,您替她們想想!”
惠涓道:“我替她們想,誰替我想?!……好好好,都跟你們說了吧!那天從你們那兒回來後,當天晚上,我就開始按照沈畫說的做。露肉的睡裙?穿!你不主動?我主動!話劇?看!家務?做,照着高标準做!可你爸他,就是跟我沒話。這才發現情況比我以為的還要嚴重,嚴重得多,我和你爸,早就沒有話了!你小時候不顯,那時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目标——你;現在回想,這麽些年來我們的話題都是圍繞着你,你吃什麽穿什麽上哪個學考多少分,現在你大了,用不着我們了,我們共同的目标就沒了。就算這樣,我都沒放棄,今天晚上,我準備拿認識三十周年當借口,弄一個,一個……燭光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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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此沈畫、小可對視,當即達成了共識。二人将門口的東西送進屋堆地上就走了,沈畫去公司上班,小可背着電腦去了星巴克,同時沒忘通知山山,讓她晚上晚些時候回家。
鄧文宣下班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家裏沒開燈,但見餐桌上燭光跳躍,心裏一陣納罕,接着開始緊張,不知妻子又搞什麽新花樣。這段日子,她沒少折騰,床上的事不提了,時不時,還要花錢買票看什麽演出。從前,人家送票她都不去,對她來說有電視夠了;坐家裏,嗑着瓜子吃着水果,舒舒服服看,想看什麽看什麽,不想看了關,怎麽都比跑外頭強。去劇院沒地兒停車不說,還沒選擇,不想看也得硬撐着看完。
惠涓聞聲迎出,燭光中都能看出她化了妝,歡快地問:“知道今天什麽日子嗎?”
鄧文宣不知道今天什麽日子,但知道她得問這個,剛才腦子裏已提前想了一圈。他的生日、她的生日、結婚紀念日,都不是,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日子值得她這樣大做文章,直言道:“不知道。”直言即是表态:沒興趣知道。
惠涓不屈不撓歡快:“是咱倆認識三十周年的紀念日!”
鄧文宣一聲嘆息,惠涓的歡快随着他的出聲嘆息戛然而止。盯着他的眼睛,她問:“你怎麽啦?”
鄧文宣一不做二不休反問:“你怎麽啦?”
惠涓道:“指什麽?”
鄧文宣決定說,否則任她這樣折騰,于她,是徒勞;于他,是折磨,很具體的折磨。比如那晚看完話劇,她非拉他去小吃街吃夜宵,他不好掃她興陪吃,是夜,因胃脹沒能睡好,次日手術前喝了一大杯咖啡提神。可是,話都到嘴邊了鄧文宣說不出口。說為了解決問題,可他的那些話不論怎麽說對她都是刺激是傷害。她站那兒一言不發靜等,他虛弱地擡手示意一下燭光跳躍的餐桌:“惠涓,你覺得這個……還有最近你弄的那些個……”還是說不下去,住了嘴。
惠涓咯咯咯地笑起來:“什麽這個那個的,說不出口,是吧?我替你說:千方百計不怕麻煩地,巴結你;費盡心思不要臉皮地,挑逗你!”
鄧文宣趕緊接住她話說:“惠涓惠涓!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你的這些做法我實在——”停住,斟酌,試圖找到一個準确又溫和的說法。
惠涓替他說:“不敢恭維?接受不了?”聲音猛然拔地而起:“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做法?你說!我做!”見她這樣,鄧文宣再不開口,垂下了眼皮。一旦他現出這副樣子,她再說什麽他也不會說了!惠涓也不再白費唾沫,越過去一伸手,叭,開了廳的頂燈,轉身去了廚房。片刻,手拿垃圾袋出來到餐桌前,将一盤盤動都沒動過的菜刷、刷、刷,往垃圾袋裏倒,簇新的燭臺也拿起來朝裏扔。
鄧文宣攔她:“好好的東西!你這是幹嗎!”
惠涓頭都不擡:“再好的東西,沒用,留着幹嗎!”
鄧文宣說:“以後用嘛!”
惠涓擡起頭:“以後用?幹嗎用?燭光晚宴?……你喜歡嗎?……你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我不僅不喜歡,還讨厭、惡心、肉麻!以為你喜歡,結果你也不喜歡,正好!”
将餐桌的全部東西掃光,惠涓電話通知小可,今天晚上、以後,她睡客房,也就是從前沈畫住的房間,至于她們三個怎麽睡,自行商量解決。
十點半,惠涓洗完上床,小可到家,向惠涓彙報她們商量的結果:租到房子前,山山去旭剛家住,旭剛去他爸媽家;沈畫暫時跟小可一屋,租到房子馬上搬走。惠涓陰着臉聽完,讓小可叫沈畫回來。在家住就得守家裏的規矩,晚上十點半前必須到家。
沈畫在歌廳唱歌。被向飛叫去的,有重要客戶。她讓小可轉告小姨,她現在走不了,幾點回去還不知道,讓她們先睡不要等她。
沈畫一夜未歸,小可先發現的。夜裏偶然醒來,床上只她一人,看手機,淩晨三點。打沈畫電話,反複打,沒有人接,非常擔心。無奈下撥了海潮電話,海潮那兒有向飛的號碼。海潮說這個時間段她的手機號打向飛電話打不通,只能他來打,他的手機號可24小時打進。
十分鐘後,海潮給小可回電話說沈畫喝多了,被向飛帶回了家。同時囑咐她不要跟爸媽說,以免激化矛盾。
向飛知道沈畫不能喝酒,沒想到這麽不能喝,幾杯啤酒就成這樣。結束時還能走路,上車後便昏睡過去,叫都不醒。這個樣子送她回鄧文宣家,害他害她,只得将她帶回了家。
到家後他把她安置到了二樓的主卧。兒子房間太亂,其他房間長年空着得現收拾。她躺在大床上沉沉地睡,美麗、毫無防範,這對任何生理正常的男人——正派的和不正派的——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向飛禁不住伸出一只手,用手背輕輕觸碰那肌理細膩的面頰,她一動不動沒反應。向飛思想鬥争激烈。
手機響,他接電話。這個時間段能打進來的電話,必是要人要事。
海潮的電話,問沈畫情況。随着與海潮的交談,向飛熊熊燃燒的激情潮水般退去,對着電話苦笑道:“當初要她,因為她跟鄧文宣有關;現在我的心情是,巴不得她跟鄧文宣無關!她是個很好的工作人員,現如今,漂亮還肯吃苦有能力聽招呼的女孩兒,是稀缺物種!……”
海潮聽出了其中的感情成分,笑了:“後悔讓她去《非誠勿擾》了?”
為讓沈畫死心——向鄧家證明他們清白先得讓她死心——有一天,向飛假裝順便似的說,如果沈畫還沒有男朋友,建議她去《非誠勿擾》試試,如需要,他可以幫忙。當時他明顯感到了她的震驚和失落,硬起心腸做不知狀。海潮的警告不是杞人憂天,“初始值的極微小的擾動而會造成系統巨大變化”——“蝴蝶效應”絕不僅限于氣象學領域,關鍵時刻,必須考慮到任何可能出問題的最小細節。很快,他得到了想要的反饋:沈畫把這事跟小可說了,跟小可說了等于跟鄧家說了。
電話那頭海潮道:“你這招夠絕!”
向飛嘆:“也夠損!……說實話,今天打電話叫她陪客戶以為她得拒絕,結果,她二話沒說!你說她到底是為什麽?”
海潮在電話那頭呵呵笑:“你想讓我說——她是因為愛你!”
向飛不笑,沉默許久後,長嘆:“是。但是,不敢想!”
海潮道:“——你認為她只能是愛你的錢。”
向飛苦笑:“除此而外,我還有什麽值得她愛的地方?人到中年,離異有子……”
那天夜裏剩下的時間,向飛在樓下沙發上度過。樓上另有三間卧室,他沒去。不為抵制誘惑——與海潮通完話他欲念全無——而是懷一種聖徒般的虔誠,盡量拉開自己和沈畫的距離,以證明他對沈畫感情的純粹。心底裏奢望着,以純粹換得純粹……
清晨,惠涓發現了沈畫不在,心“咯噔”一下抓起電話就撥。等接電話的工夫,腦子裏已浮現出無數血淋淋的可怕畫面,甚至都想:怎麽跟她媽交待?好在沈畫很快接了電話,電話中說,她一直在歌廳剛散沒多會兒,直接在那裏眯了會兒,沒給家打電話是怕打擾大家,現在她馬上要去上班……其實沈畫多慮了,她根本用不着費心編謊話,她接起電話的那一刻惠涓就放下了心來,惠涓現在對她的關心已降至最低,人在就好。
小可打着哈欠過來了:“媽,畫姐夜裏來電話說結束時間太晚了怕回來打攪大家,跟公司的幾個女孩子在酒店睡了。”
惠涓有一會兒沒動,片刻後扭臉看小可:“她什麽時候來的電話?”
小可翻着眼睛做回憶狀:“十二點?一點?反正不早了!”捂嘴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不習慣不喜歡為謊話編細節,以哈欠遮臉。
這時,惠涓說出了她剛與沈畫通過話的事,末了她問:“是她撒謊還是你撒謊?”
無奈,小可對惠涓說了實話。惠涓上班走後,她給沈畫打電話把這事說了,讓她有個思想準備。
沈畫收起電話後想,鄧家是不能住了,那麽,住哪裏呢?從前理論上知道租房不易,現在紮紮實實體會到了租房之難,尤忌過急。最後,她決定求助山山,租到房子前,在劉旭剛家周轉幾天。不是沒考慮到劉旭剛可能想借此機會跟山山同居,但想,同居不差這幾天。
——困難再多再大,不對向飛說,不給他增加負擔。經過一夜共處,她對向飛的感情裏多了一分敬重,還有——姑且算——關愛。
早晨沈畫醒來,發現自己睡在那張正對着浴缸的大床上,一個人,身上衣褲全在,只脫了鞋。起身,挨屋找,樓上沒人;從樓梯口向下看,看到了和衣睡在客廳沙發上的向飛,睡得很沉很香,像個大孩子。這一夜,他比她辛苦得多得多。她只需做花瓶充當一下男人們談話的背景,他卻要真刀實槍與客戶周旋、溝通、談判……看着沉睡的他她想,他為什麽不上樓睡呢?只能有一個答案:抵制誘惑。這證明她對他有吸引力。她吸引他,他沒有乘虛而入,為什麽?因為——愛嗎?苦思間,她的手機響,聲音來自樓下。怕吵醒向飛,她趕快下樓找手機,越急越定位不了聲音到底來自哪裏,這工夫,向飛被吵醒,抓起沙發旁茶幾上她的包,向她示意。
沈畫從包裏取出電話,是小姨。這期間向飛靜靜聽她與小姨通話,她收起電話後他問:“夜不歸宿——你估計她會怎麽處置你?”沈畫一笑:“最壞的結果,借機趕我出去喽!”向飛認真地道:“就是她不趕你,你也不能再在人家家裏住了。”沈畫深以為然:“明白!不能過分相信親情,這是我到北京來後的重要收獲!”向飛搖頭:“不是不能相信,是不能濫用!老話說,魚放三天臭客住三天嫌,常來親也疏久住讓人厭——你小姨能容你這麽長時間,很不錯了!”沈畫一震,驀然看向飛,這是生平頭一次,聽一個第三者站在客觀立場上,給她講她所不懂的人情世故。
早餐是向飛準備的。鮮榨的西紅柿汁兌上蜂蜜倒進透明的玻璃杯裏,端給她,說可以治酒後頭痛頭暈。被自己的老板伺候着沈畫很不好意思,接過杯子沒話找話:“管用嗎?”他道:“嗐,管不管用的,沒害。”
——這是他一貫的說話風格,客觀、到位、圓融;全無沈畫以往接觸的男生們那種聲厲內荏的誇誇其談、咄咄逼人、不容置疑、不留餘地。從向飛身上,沈畫看到了什麽叫成熟什麽叫智慧,這令她着迷。
向飛道:“這次是我的疏忽,以後你不許沾酒!”話題由酒說起,談到了中國的酒文化,氣氛在他侃侃的說話聲中,變得輕松自然。此時他們坐在廚房的圓桌旁吃早餐,這種情況下的單獨相處,開始時免不了尴尬。
“……要論喝酒的風氣,比中國厲害的有的是,遠的不說,俄羅斯。但這種方式,明知道喝多了不好卻還要勸別人多喝的方式,我國世界第一,無二!”沈畫問:“為什麽呢?”這次不是裝嫩,真的不解,很不解。向飛說,釀酒的主要原料是糧食,中國自古以來就是農業大國,糧食夠吃了後的多餘部分,國家才允許拿來釀酒,于是形成了這樣的認識:酒業興旺代表着國家富足。幾千年來的富足才有酒喝,到今天,給演變歪曲成喝酒就能富足。進一步演變,不喝酒就不真誠,不真誠不可能成事。于是乎,想成事就得喝酒,喝了酒就能成事,形成了一整套當今中國特色的酒文化……
向飛娓娓說,沈畫凝神聽,向飛剛一說完,沈畫馬上提出她心中那個問題:“向總本科讀的什麽?”向飛說中文,沈畫點頭:“難怪!”向飛一笑:“我知道在你,在人們眼裏我的形象:一個只懂經營利潤至上的商人。”沈畫本能地想否認,向飛擺手表示不必,說:“最開始我帶着一個祖傳偏方開了這個制藥公司,自以為高尚,心中充滿了治病救人的激情,真正幹起來才明白,在商就得言商,其他什麽都次要,必須時,都不要……剛掙錢時,想有了多少錢就去哪兒玩兒,再有多少就給自己買輛什麽車;等到錢越掙越多,才發現在這個掙錢過程中,你已經喪失了花錢的欲望,掙錢成了目的,成了慣性。換句話說,到這時,你已經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商人!現在我已無法從掙錢上頭得到快感,治病救人也已成虛妄——市面上有那麽多效果差不多的藥不差你這一家——有時候真想甩手不幹,卻就是放不下。”沈畫看他:“放不下——什麽呢?”向飛沉默好久,擡頭:“責任吧……”沈畫聞之動容。
小可的電話是這時打進來的,收起電話向飛問她什麽事,她笑笑說:“沒事。關心。”
沒接觸有錢人時,只道他們揮金如土花天酒地;走近方知,他們能有今天很不容易,并且,只要繼續走,艱難、挑戰、危機如影相随。這種情況下,她不想再給他增添煩惱,他身上壓力已經很大了。
沈畫給山山打電話,說了她的處境和訴求,山山說得征求旭剛的意見,畢竟那不是她家。
旭剛一秒鐘都沒遲疑地回絕:“不行!首先,你舅舅他們為什麽不能容她?再有,既然她都在向飛家住了,為什麽不能接着住?這裏頭有多少事我們不知道,不知道不能瞎摻和!要不萬一她真鬧出什麽事來,你我難辭其咎!”他對沈畫素無好感,這次山山因她白扔一萬二也讓人吃了蒼蠅似的窩囊。
山山同意,只是為難:“怎麽跟她說呢?”
旭剛想想:“這麽說:我向你求婚了,我們需要一個單獨相處的空間。”山山呆呆看他,旭剛正式道:“山山,嫁給我!”
沈畫逼他把求婚提前了幾天。他給山山買了個佳能5DII,單機近三萬,加鏡頭等配件五萬七,用額外接業務、加班的錢買的,這幾天正在挑合适的包,預備配齊後,作為訂婚禮物,正式向山山求婚。但山山對首飾沒興趣。
沈畫無處可去,只能回鄧家。到家惠涓和鄧文宣正吃飯,小可跟海潮出去了。進門後她先檢讨、道歉:“小姨、姨夫,對不起,昨天夜裏讓你們擔心了!當時喝多了,實在動不了了……”一口氣說,全沒注意惠涓對着她一個勁兒皺眉搖頭,嚴格地說她注意到了,只是照慣性理解為那是惠涓對她的不滿、指責,于是加快語速說:“昨天夜裏住向飛家實在是迫不得已——”
鄧文宣聞此擡頭:“昨天夜裏你住在向飛家?!”不待回答轉問惠涓:“你怎麽說她跟幾個女孩兒住在酒店?”
沈畫傻了。小可電話裏說的确實是“我媽知道了”而不是“我爸媽知道了”,只是她想當然地認為,她媽知道了就等于她爸知道了,以她的年紀閱歷還不會了解夫妻間種種複雜關系微妙心理。
惠涓認為沈畫“跟向飛睡覺”是傷風敗俗的大事,當然社會上不這樣認為,現如今跟老板、上司睡個覺根本不算是事,但她、她家,不能接受。她因此不願意讓丈夫知道,所謂“家醜不外揚”,這裏的這個“家”是她的娘家。為此特別囑咐小可別跟她爸說,理由是:你爸本來就反感向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個家已經夠亂的了。
沈畫和惠涓面面相觑,眼睜睜看鄧文宣放下筷子起身,一言不發去書房,關了門。
沈畫問惠涓:“這事我姨夫不知道?”
惠涓臉色鐵青:“現在知道了。”
沈畫懊惱:“現在怎麽辦?”
惠涓反問:“你和向飛到底怎麽回事?”
沈畫道:“真的什麽事沒有,就是喝多了——”
惠涓嚴厲道:“說實話!”
沈畫道:“我說的是實話。”
惠涓壓住怒氣:“沈畫,你也看到了的,我是誠心想幫你;如果對我你都不說實話,那我真的沒辦法了。”
沈畫仍只道:“我說的是實話。”
惠涓終于失去了耐心,吼:“你當我是什麽?傻子?三歲孩子?你一個姑娘,夜裏住老板家,孤男寡女——什麽事沒有?!什麽事沒有你們整宿地在一塊兒幹嗎,談工作談理想談人生嗎?”
鄧文宣書房門開,鄧文宣出現在門口,面容嚴肅:“惠涓,你來一下。”惠涓趕緊起身快步進屋,門複合上。
事到如今,沈畫心反而沉靜下來。他們肯定在說她的事,但不管他們說什麽,她盡可當耳旁風吹過。只是,這裏确實不能住了,一晚上都不能。想着,她快步去房間,房間裏她的箱子、包都還堆地上沒打開,正好,再搬時不用收拾了;她只需帶上今晚必須用的東西和明天換的衣服就好,今晚先住旅館,明天再說明天!正收拾東西,手機響,一看,媽媽的電話,此前一直堅強的她眼睛剎那間濕潤,這個世界上,不論怎樣,她還有父母關心着,她還有屬于她的家!按下接聽鍵,叫了聲:“媽!”飽含深情。孰料話音未落,媽媽已在耳邊開始了河東獅吼:“你是怎麽回事?!”沈畫愣住,聽了會兒,明白:小姨給媽媽打電話說了。
給沈畫媽打電話是鄧文宣的意見。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再不采取措施,沈畫早晚得出大事。他希望借助沈畫父母的力量動員沈畫回去,這孩子不适合一個人待在北京。
聽着電話中媽媽不由分說的指責謾罵沈畫憤慨至極:把武斷當事實,傷害她,傷害她的媽媽,他們怎麽可以?!盛怒之下不失理智:她不能跟他們鬧,她和他們完全不是一個量級。不要說他們是長輩,單說鄧文宣的身份,她就不能不有所忌憚。她邊聽着媽媽的辱罵邊拿起收拾好的包,向外走,走前沒忘對惠涓說:“小姨,我出去一下。”
待媽媽發洩完後,沈畫開始跟媽媽說,說的全是實話,包括對向飛的感情,包括向飛的婚姻現狀,包括公司狀況,直說到手機沒電。好在最終,媽媽相信了她。
沈畫去旅館辦入住手續。把身份證遞出時猛然間收回,她想到了一個疏漏:目前情況下她單身住外頭,鄧家一定會憑着他們的主觀臆斷再去驚動、搬動她的父母;這次媽媽選擇了相信她,下一次怎樣就難說了。如果鬧到父母決定讓她回去的地步,她只能回去——她絕不回去!
走出旅館大門,站在閃閃的霓虹燈下,沈畫不知該怎麽走。此刻,最有能力有義務幫她的人,是向飛;她最不能找的人,也是向飛。除為避嫌,她不想讓他看到她的落魄。如果他知道她等于是被鄧文宣掃地出門,他會作出什麽樣的選擇她拿不準,好商人也是商人……
晚上十點十分,沈畫敲響了旭剛家的門。
旭剛還沒走,說好待到十點鐘走。他并沒想跟山山同居,感情上想,理智上知道不能,乘人之危非君子所為。十點鐘一到他馬上起身告辭,出門後想起一事,開門返回告訴山山,馬桶有點漏水睡前把馬桶蓋蓋上,否則夜深人靜時會有點吵。山山點頭。旭剛再向外走,到門口時又想起件事。廚房他涼了壺水,預備山山夜裏渴了時喝;怕她情況不熟,不厭其煩進廚房把涼水壺提到了床邊的桌上。完後仔細想過,确實沒什麽事了,對山山道:“我走啦?”山山沒說話,似是默許。
旭剛向外走,這時山山叫聲:“旭剛。”旭剛站住,回頭,山山道:“跟你爸媽打個電話,說你不去他們那兒住了?”
旭剛如五雷轟頂,确認似的看山山眼睛,那眼睛迎着他的目光,亮晶晶晃得他頭暈……
沈畫正是這當口敲的門。她當然知道上門前應先打個電話,不約而至并非想強加于人,而是,手機沒電了。進門後舉着黑了屏的手機和充電器先找到電源插上以表明自己所言屬實,這過程中,簡單對他們說了自己的困境。充上電,開了手機,手機剛開便有電話打進,是惠涓。
沈畫接電話,親親熱熱叫:“小姨!……剛才手機沒電了。……在山山這裏。……她在!您等等!”讓山山接電話,同時對旭剛自嘲一笑:“不相信我在你們這兒,信任嚴重危機!”
于是旭剛明白,今晚自己必須得走了。